第158章(2 / 2)

如果从未被迫成为埃利诺的替身,从未靠近过这个残酷又美丽的家族,他与母亲的命运轨迹又会如何?

他还会在那样一个午后,遇到影响他一生的牵绊吗?

群星从探索舰的舱窗呼啸而过。

宇宙也不知道答案。

……已经够了。

一切都结束了。

叶斯廷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与卡厄西斯皇室的渊源到此为止,与血腥的王权更迭更无关系。

从此,他不再是任何人的替身,而是成为自己梦寐以求的舰长,在群星的包围下了却余生。

……叶斯廷发誓,他当时真的已经做好了远离帝国、孤独终老的完全准备。

他甚至给自己起了新的名字,用来迎接他理想中的新生。

他叫自己叶斯廷。

这个名字来自一个与无名舰长有关的童话故事。

曾经有个孩子说,他想要带上家里的小动物,跟无名舰长一起旅行。其中就包括一只叫叶斯廷的小狗。

当时叶斯廷觉得这只小狗很幸运,它是被选中的,是被青睐的,堂堂正正地跟在对方身边,从来不用像他一样,担心偷窃者的身份被识破。

于是出于私心,叶斯廷把这个名字作为自己新生的开始。

然而他当时理应更加清醒。

使用一个来自过去的名字,就意味着永远不会摆脱过去。

太阳宫政变震撼了整个银河系。

即便距离帝国边境最遥远的星盗营地,人们也正以最惊骇的表情和语气,谈论着那场史无前例的皇室屠戮。

于是,在叶斯廷驾驶探索舰远离帝国的路途中,他无意获知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逃亡中的三皇女和四皇子,被鲁铂特的军队逮捕后杀害。

叶斯廷如遭雷击。

只有知情者才能明白这条情报的震撼程度。

这跟狼骑对鲁铂特的调查情况全然相悖。

二皇子和卡拉古先帝在政变时深陷太阳宫,当时已基本没有逃离可能,但至少他、埃利诺和狼骑们都认为,度假行星上的年幼王储们是完全可以逃脱的。

只要能离开帝国边境,进入鲁铂特势力薄弱区域,就可以暂避锋芒,混入境外鱼龙混杂的星盗和难民之中。

但是他和埃利诺根据狼骑的密报,反复推敲规划了逃亡路线和接应人员,却还是没能让三皇女和四皇子逃离。

这说明在鲁铂特手里,还有相当一部分情报网和秘密武装力量,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过——哪怕是在卡拉古先帝和狼骑的巅峰时期。

“混账……”

叶斯廷痛苦地跪在地上,指尖紧紧扣进颈后的皮肉里,几乎要把颈后的阿西莫夫芯片生生挖出来。

那枚小小的芯片,原本承载着他新生的梦想,却在此时再次变成牢笼。

什么都没有结束。

情报严重出错,下一个被杀的就会是小尼禄。

可他的项圈里,有着“永远不再接近帝国,也不再被来自帝国的任何人接触”的指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尼禄走向末路。

“……你从前是皇室的奴隶吧?这种顶级芯片可不多见了。主人给你下的指令是什么?不是太难熬的话,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算了。”

黑市机械师扳着他的头,仔细检查他颈后的阿西莫夫芯片,啧啧称奇。

虽然眼馋,但面对已经跟脑神经难舍难分的生物芯片,机械师还是遗憾地摊了摊手。

“阿西莫夫项圈一旦戴上,就绝对不可能摘除。不过,我倒听说过黑市里有种偏门的法子,可以短暂降低项圈的指令强度。那是那些被折磨到不堪忍受的逃亡奴隶,才会采取的方法。

“……你知道阿西莫夫项圈最初诞生,是为了对抗人类最强毒害达迦草的,对吧?在操纵人类精神这方面能与阿西莫夫项圈匹敌的,也就只有野生达迦草了。

“后来有人发现,野生达迦草本身就有生物波,可以通过用生物波反作用项圈信号的方式,短暂遏制阿西莫夫项圈。但野生达迦草的毒性很强,即便只是这种程度的摄入,也会让你终身成瘾。”

他知道,无论如何,到了这一步,就已经太超过了。

卡厄西斯皇室曾经赐予很多人恩典,可这里面不包括他。

他从来不是卡厄西斯家族的什么人,就连起始点都充满了强迫和怨怼,再怎样美妙动人的童年时光,都不可能让他付出沾染达迦草的沉重代价。

他把探索舰的功率开到最大,让它以最高的逃逸速度远离帝国。

埃利诺送他的探索舰足够先进,加上他本人超强的机械天赋,他的星舰足以抵达银河系的另一条旋臂。

离开帝国后的旅途,一如想象中美妙和神奇,但叶斯廷发现,他很难将目光完整地落向那些奇异的陨石,或者从未见过的生物。

他的灵魂深处始终有一块被撕扯着,源头来自那个逐渐遥远的帝国,来自还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的小皇子。

他一次又一次在深夜惊醒。

在梦中看见那颗小小的头颅被齐颈斩断,滚倒在血泊中,仍在绝望哭喊“哥哥救我”。

书案上堆放的杂乱稿纸,跟他一路见过的奇珍异兽毫无关系,上面胡乱写满的,全是阿西莫夫项圈的破解草案。

他知道回头的代价太大了。

可是那个温暖的壁炉,那张灿烂又无辜的笑脸,那个午后,那缕春光,那些日日夜夜相伴的岁月,却一次又一次涌进他的梦中,让他在寂静的船舱里彻夜难眠。

那一天,叶斯廷抵达银河系的正中心,看到了巨大的银心黑洞。

他久久地看着。

如今他已经来到了自己的宿命面前,像无名舰长说的那样,他这一生都在准备随时消失。

可真正到了这个巨大的黑洞前,他心中却萌生畏惧和不甘。

并不是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生命有什么意义,而是他的心底,仍在牵挂着另一个人的命运。

叶斯廷跟星盗交易了罕见的野生达迦草。

尼禄逃亡的第一年是最危险的。

鲁铂特的势力正如日中天,而他只是一个骤然家破人亡的8岁孩童,带着自己那批大多刚成年的狼骑,以及兄姐们指派给他的狼骑军团,在遍布银河系的眼线范围内横冲直撞。

而在这一年,叶斯廷成功潜入鲁铂特的搜查部队,开始频繁向少年白狼骑递送情报。

白狼骑或许至今都不知道,当初是谁秘密连通了他的智脑,又是谁屡次为他们临时更正逃亡路线,让他们堪堪从鲁铂特的天罗地网中逃出。

与此同时,叶斯廷深入研究破解阿西莫夫项圈的方法,达迦草对阿西莫夫项圈的遏制作用只是短暂的,他作为敌人的卧底,不得不频繁摄入达迦草,以让项圈的效力削弱,使叛军不会觉察异常。

摄入毒草时,他心中甚至有种自暴自弃的快感,这次一切都是他选择的,没有人强迫他,他也无法再怪罪任何人。

从现在开始,无论未来自己会变成怎样,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是他自己放不下那些软绵绵的拥抱,那个午后,那个壁炉,一句又一句的“最喜欢你”。

他曾经身处梦寐以求的旅行中,却夜夜受噩梦的惊扰;

而如今,他戴着面具潜藏在敌人的大本营中,却能获得世界上最香甜的睡眠。

尼禄最颠沛流离的头两年,他始终在暗处保护着对方。

直到蝎尾出现前,叶斯廷都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他甚至做了个真正令自己感到满足的新计划。

他希望可以就这样保护尼禄长大,直到对方成长到再也不需要他这个“哥哥”时,他就会选择悄无声息地离开。

而在那之后,他会想办法摘除项圈,戒掉达迦草带来的毒瘾,然后作为一个与卡厄西斯家族再无关系的路人,从此踏上属于自己的新征程。

但苦难没有放过小尼禄,也没有放过他。

觊觎小皇子整整一年的蝎尾动手了。

而在那一天,他却因为戒断症状第一次发作,不慎断开了与少年白狼骑的联络。

自此往后,小尼禄的音讯如同石沉大海。

连鲁铂特的搜查部队,都没有获得任何线索。

叶斯廷猜测,很可能是两年徒劳的搜查,耗尽了鲁铂特的耐心,也让这个奸猾之徒逐渐起了疑心。

他不再轻易信任帝国部队,而是将对小皇子的猎杀转为地下,由训练有素的星盗精锐和自己培养的私人卫兵执行。

银河系太大了。

任凭叶斯廷在往后的日子里疯狂寻找,都再也找不到小尼禄的下落。

那几年帝国境内外最多的传闻,就是小皇子最终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有人说看到他死在狼骑层层叠叠的尸堆里,有人说看到他幼小的尸体沿着河面飘荡而下,有人说他被星盗当作奴隶四处兜售,受尽折磨而死。

叶斯廷从心急如焚,到逐渐开始绝望,最后心如死灰。

原来此刻才是一切的结束。

他最终失去了整个宇宙中,第一个向他施舍过爱与温情的人。

到头来,他还是什么也没有保护好,什么也没有剩下。

前半生命运最后留给他的,只有一具被达迦草逐渐侵蚀的身体,被忍痛拆除到一半的阿西莫夫芯片,以及一段只要想起、就会肝肠寸断的记忆。

颈后的阿西莫夫芯片,在叶斯廷离开帝国第6年时成功摘除。

埃利诺最后遗留在项圈里的命令,也随着芯片的碎裂荡然无存。

然而可笑的是,他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令人心慌的迷惘。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得到过什么,也从来没有被谁真正需要过。

他如濒死之人般紧抓不放的温情与爱,从一开始就与他无关,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觉。

他分明已经反复警示过自己,可是那颗孤寂太久的灵魂一意孤行,在温暖到叫人心软的相伴中,坚持要将自己臆想成一个对小尼禄而言特殊的人,甚至一厢情愿去同小尼禄的命运抗争,却只能徒然落败。

事实是,他从未从童年那场灰暗的雨中逃离。

叶斯廷驾驶着探索舰四处流浪,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小尼禄,并因此结交了一部分贵族势力。

但结交再多人脉,他也习惯独来独往,并始终没有跟他人建立进一步关系。

熟悉的无意义感在将他一点点吞噬,群星和陨石从星舰周围飞速掠过,他时常会感到就连这艘星舰本身,似乎也从未在这个宇宙存在过。

他决心将经历过的一切都深深埋藏,再也不向任何人提起。

只持续着他无人知晓的生命,等待着有一天,某个黑洞的引力将这艘星舰拖拽而去,让他彻底消失在属于他的黑暗中。

然而。

离开帝国的第10年,他却在银河系外一个极其遥远的宙域,获得了尼禄奇袭叛党、加冕为王的消息。

苦难彻底改变了那个吃着手哭唧唧的小皇子。

出现在画面中的银发帝王,眼神冷戾,盛气凌人。

秾艳的眉眼还带有一点稚气,然而眉宇间那股不容逼视的寒意,却让所有人对他敬而远之。

叶斯廷一个人坐在光屏前。

他几乎瞠目结舌。

一段不长的加冕录像,他却把它录制下来,颠来倒去地看,试图从那副已经长开的绝艳容貌中,寻觅曾经挨着他的脖子,哼哼唧唧说要听睡前故事的孩童影子。

尼禄……他还活着。

太好了。

太好了。

叶斯廷的探索艇上,除了他就只有机器人,连喜悦都无法与人分享。

他只好暗自攥拳,在空荡荡的舰桥上无声欢呼。狂喜过后,他的胸腔里又隐隐泛出痛意。

……要经历多少颠沛流离,尼禄才会从当年那个软乎乎的糯团子,成长为今天这副强悍模样?

如果当年他再谨慎一点,计划得再周全一点,把尼禄保护得再好一点……

叶斯廷驾驶舰艇朝帝国方向疾速前进,一路上都轻轻哼唱着快活的歌谣。但在即将进入帝国哨岗范围时,他却突然拉停了引擎。

……他算尼禄的什么人?

他能以什么样的身份,再回来与尼禄相见?

得知尼禄活着的狂喜,还在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

可是一种熟悉的、空茫茫的迷惘,却在他心底深处卷土重来。

他缓慢地抬起手,修改星图路线,让探索舰泊入德尔斐星系。

尼禄第一次举办圣殿祭典时,叶斯廷就戴着兜帽,在巡游舰下方的人群中安静仰望他。

无数鲜花与呼喊掷向甲板上的圣子,然而叶斯廷只望着甲板上盛装华服的少年帝王,在人群的推搡中,缓慢跟随巡游舰前进。

没有人明白,他正在注视着的,是整个宇宙,只有他一人知晓的过去。

身为替身的往事,早已被战争的尘烟和淋漓的血火埋葬,而他像一个始终没有进入对方视野的幽魂,固执地抱守着并不属于他的记忆,去看望那个曾给予他温情的孩子。

等祭典结束,皇帝回都,他便孤独地返回自己的小旅馆,并被达迦草的戒断反应折磨得死去活来。

已经足够了。

就这样远远看着他,其实就很好了。

叶斯廷静静关注着尼禄的一切。

尼禄比他想象中成长得太多、且太快了。

他看着对方搜集名将,解决贵族,发展军事,建设领星,每一步都完美得超出他的预料。

他能给予的帮助,现在也只有提供阿西莫夫项圈的破解方案而已。

使用达迦草压制项圈的时间,其实也就只有政变后那两年,但野生达迦草的后遗症却愈演愈烈,逐渐开始侵入他的精神海深处。

他查阅过很多文献,但凡敢沾染野生达迦草的人,众神能给予的最大宽限,最迟也不会超过十五年。

从他第一次摄入达迦草到现在已有十年,偶尔深夜时想起这点,叶斯廷只会觉出一种荒诞的好笑来。

真是短暂的、可有可无的一生。

他决意直到自己消亡前,都不会再主动出现在尼禄面前。

埃利诺的DNA密钥,也早在多年前就被他从手臂内取出,封锁在探索舰的最深处。

直到那一天。

“……该死!皇帝陛下在德尔斐遇袭!”

“这群见风使舵的狗贵族!陛下甚至还生死不明,他们就已经藏不住豺狼野心!”

“一旦帝国完全分裂,变成数百个独立的自治联邦……以我们和陛下的兵力总和,不足以应对这么多自治星系……”

南境贵族在议事厅里争吵不休,如热锅上发疯的蚂蚁。

而在他们眼中,那个神秘睿智、性情却相当疏离的白发青年,却将一张脸完全隐藏在宽大的兜帽下,看不清表情。

“……”

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咬紧了牙关。

“……”

不要再回头了。叶斯廷。你付出过代价的。

“……”

“……阁下,您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