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驿馆内外鼾声如雷。
一群人行色匆匆,根本来不及看看周围的景象。
李师爷拿到流放的人员名单,终于找到那个姓氏,稍稍松口气:“总算等到了。”
等到了谁?
手下人没有细问,只听李师爷吩咐:“这是第三批流放过来的犯人,依旧按照之前的规矩,以小家为单位的,籍贯混编。”
从四月中旬到如今四月二十二,已经来了一千五多个犯人。
把他们安排下来,也是件难事。
反正有一个规则,那就是不能让同一个地方的人抱团。
尤其是青年男子比较多的流放队伍,必须混编,这样方便管理,也更好让大家融合。
就是前期管得要严格一些,省得闹事。
这点李师爷还是比较放心的。
纪振跟李纹两个孩子,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他们带着兵士日夜巡逻,基本不会出问题。
只是这一户人家,必须单独调出来。
屠旺牛,屠家。
屠家为叙州人士,祖上是给军中养战马,算是祖传的养殖手艺。
之后各地发展经济,不仅需要马匹,还需要牛羊鸡鸭。
别看这家姓屠,可养什么活什么,颇有些养殖天赋。
这也让他家在江南一带发了大财。
先是靠着军中的关系,给叙州权贵提供各种肉类。
之后又是贿赂官员,在肉类行当里成为一霸。
他家养殖有多厉害,那在肉食行当里就有多霸道。
最夸张的时候,浙东但凡卖猪肉,以及贩牛的,都要看他家脸色。
不少散养鸡鸭的普通百姓也遭了罪。
那些试图跟他家竞争生意的,肯定更不留情面。
江南那地方,生意竞争有多激烈,大家心里都清楚。
要不是屠旺牛自己收敛了点,情况只会更严重。
可就在屠旺牛觉得自家太过霸道时。
种下的祸种终于爆发了。
他的小儿子被养得蛮横无理,直接闹出了人命。
屠旺牛思索再三,还是想帮忙隐瞒,四处托人找关系。
本来事就要办成了,没想到薛明成薛大人去了浙东。
薛大人去那边,本就是冲着收拾贪官污吏的。
屠家在里面虽然只算边角料,可因着小儿子的杀人案,以及后面贿赂公行等等罪名,也要判个打板子流放。
当然,杀人的正主已经人头落地,那屠旺牛也无话可说。
唯一奇怪的是,本来他们全家都要挨了板子再流放的。
可他们家却没有挨打,只说押后再说。
押后?
押到什么地方?
流放五千里之后再打?
这倒不是薛大人好心。
只因屠家贿赂官员这种事,在一干人等里不算什么大罪。
屠旺牛横行霸道,他小儿子死了也罪有应得。
家当全都罚没充公,一部分再赔给受害者,罪行基本也抵了。
最重要的,还是屠家这身养殖的本事,正是纪楚所需要的。
如果打板子之后再流放,这屠家人差不多要死伤大半。
到时候,岂不是影响纪楚的差事。
薛明成大手一挥,让他们的板子押后再说。
至于打不打,就看他们听不听话了。
屠家,或者说屠旺牛本人,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原因。
他只知道自家没被打板子,里面透着奇怪。
就连到了昌河州驿馆之后,他家也是单独睡到一个地方,更显得奇怪。
所以其他人睡觉休息的事,屠旺牛猛地睁开眼,打量着四周。
办差的差役书吏们,住的肯定是房间。
这些流放犯人,则在院子里睡。
如今四月中旬的天气,在平临国大部分地方,肯定晒得不行,但在昌河州颇有些微风徐徐之感。
屠旺牛并未休息,而是打量四周。
透过低矮的院墙看向外面,一眼看过去,竟然没什么人,只有大片的荒地。
因是四月中旬,此时的昌河州不冷不热,正是好时候。
偶尔有人经过,也能看出此地人的相貌与他们那里的人不一样,甚至穿着上也有区别。
这里,似乎没有想象中那样恶劣?
主要还是屠旺牛他们来的时间好。
赶在正月过来,冰雪未化那会,根本说不出这种话啊。
但这般景象,还是让屠旺牛安心了。
他一个人撑起祖传家,又挣了家业,如今全都赔进去,这辈子大事小情也都经历了。
而且他家被判流放,虽然是犯人的身份,却没挨打,等个几年大赦天下,必然先放他们这一批。
到时候从头再来就是。
抱着这样的想法,屠旺牛这才睡下。
而他们全家的名单,就已经送到纪楚手中。
对于现在的纪楚来说。
麦子的良种,以及棉花全都已经种下。
而且户司那边极为上心,再有温书吏带着,基本不会出错。
剩下的,便是交给时间。
种田这事不能着急。
可另一件事,却是要急一急的。
棉花会抢占低端皮货买卖,这事他很清楚。
而一直在寻求解决之法。
当年西北关外的事,他若是能早早预料到,自家人也好,关外百姓也好,不至于伤亡那么多。
而昌河州百姓又是自己人,更要顾忌到。
对纪楚来说,最好的选择,便是把猎来的皮货生意,改为养殖行当。
养殖行业有成本,容易赔得血本无归,这是其弊病。
可养殖出来的皮货质量有保证,而且更稳题,这是优点。
放在之前,大家或许不会选择。
可如今有棉花这个威胁在。
昌河州两三万皮货交易的百姓,就必须做个选择了。
纪楚的选择,便是改狩猎为养殖。
给大家寻个出路。
事实上,纪楚做不做这件事,都没什么大不了。
推广棉花为大势所趋。
别说两三万人了,就算是再多的人,也要顺势而为。
就连武掌柜跟老孙家的,心里都清楚。
何况其他人。
再以纪楚的威望,基本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李师爷心道,可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虽说不能顾及所有人,可只要是认真做事的百姓,就不该有此磨难。
放在其他地方,李师爷或许说这人太过天真。
但这是纪大人,与其说天真,不如说思虑周全。
“大人,屠旺牛一家已经到,一会怎么安排。”李师爷把这批流放名单放到纪楚桌案上。
其他人都好安置,按照之前的规矩来就是。
也就这家不一样。
纪楚对屠家的情况了如指掌,知道这是个人物,缺点就是太霸道,而且很贪财。
否则不会把家业做到那种地步,欺行霸市,就是形容屠旺牛的。
这种人的缺点明显,优点也明显。
薛明成给他的资料里看,这人最善养马,以及各类家禽。
其中一个本事,就是会看牲畜疫病。
一个好的养殖户,必然是不错的兽医。
尤其是疫病这一块,几乎是所有养殖的心病。
其他病症还好讲,倘若有疫病,那就是一死死一窝,谁也没有办法。
靠着这个本事,屠旺牛才能在养殖行业站稳脚跟。
听说他这种独门秘技,自家子女都不教的。
说是要到临终前再说。
这种秘技,确实就是吃饭的本领。
多数人都是不愿意讲的。
像蔡一繁蔡夫子的秘技也有保留。
白婆婆那种情况实在罕见,不过她家也留有不传的秘方,这点大家都清楚,而且也能理解。
屠旺牛这种性子,更是要把秘技咬死不松口。
这就是他能东山再起的本事。
纪楚想了想道:“不用特殊对待,按照普通犯人对待。”
说着,又道:“把他们该打的板子都给打了,留口气就行。”
薛明成害怕打完板子,这些人走不过来。
如今已经来了,该打还是要打的。
当然,如何打,怎么打,也是有技巧的。
纪楚招来熟悉的差役,让他们去办差。
昌河州州城驿馆,屠旺牛终于睡醒了。
他原本还在思考,他家为什么被单独拎出来,现在终于明白原因。
“你家板子还没打是吧?走吧,去领刑杖。”
现下屠旺牛什么想法都没了。
他还以为是自己这身本事,让他家免于责罚呢!
毕竟听说此地的知州纪楚是个爱惜工匠,爱惜真正本事之人的。
屠旺牛直接傻眼。
他还以为能躲过一劫呢!
没想到,是自己想多了?!
屠旺牛睡觉之前,还想着依靠本事,可以让自家东山再起。
如今看着情况,想要从头做起,只怕为难得很。
看着一家老幼,五千里流放已经让大家奄奄一息。
倘若这个时候再打,必然非死即伤。
一向脑子活泛的屠旺牛赶紧思索对策,从头发里掏出几块碎银子,塞到这差役手中:“大人,大人您帮帮忙,我们刚到昌河州,饭都没吃一口,这板子打下去,人就要没了啊。”
这差役看了看银子,又看了看他们,似乎有些犹豫。
等屠旺牛再塞钱的时候,差役才勉强点头:“行吧,那就再等等。”
这里的戏做完,差役一溜烟地回了衙门,把屠家的情况如实禀告。
纪楚笑:“做得不错。”
“按照计划行事吧。”
李师爷也跟着笑。
哎,想要让屠家心甘情愿拿出秘技,确实要用点手段。
他这样的人,直接去要秘方,只怕会宁死不给。
还是以他最熟悉的手段,来达成此事。
纪大人想要收拾一个人,那还不是轻轻松松?
这屠家的家主屠旺牛,习惯贿赂公行,习惯投机取巧。
那就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给家人挣来不打板子的机会。
至于要付出什么。
这屠旺牛还能有什么?
纪楚抬抬头,那李师爷就道:“这些银子,就拿给差役几个去吃酒吧。”
“务必要让屠家的人看到。”
差役是从曲夏州就跟着纪大人的,手里不缺这点银钱,不过还是嘿嘿一笑。
收拾这些恶霸,可比花钱高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