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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告退”之后,萧元倾迈步离去,全然没再顾“萧氏家主”。

待离了萧府正厅,丁棋才得以上前搀住他家公子,惊喜散去生出几分忧虑来,“公子,你与王上…,丁棋看不懂王上之意,只希望公子保重身体。”

萧元倾望向天边灿红一片的流云,不知如何作答。

人人都问他与天子有何谋划,可他自己他连与天子如今有何关系都看不分明。

不过无碍,他本就计划要接近天子,届时自有答案。

马车驶过巷道,沐着夕阳一路朝南,在萧元倾入仕那年另立的府上停下。

萧元倾抬手撩开帷帘,靴履触地之前膝上一痛,空着的手虚虚扶住丁棋的小臂,连眉头都没蹙一下。

丁棋刚去安置马车,肃王府上一侍卫就在萧元倾面前现身,“肃王吩咐,萧大人近日多有懈怠,梁有章侄子的事,明日之前需得办好。”

*暮云开合,紫宸殿外已经渐次点起八角宫灯。

南荣宸披了件外袍,微微弯腰给那株叫不出名的花草剪枝。

宣旨归来的内监刚复命告退,裴濯亲手收拾起断枝,状似随口一问,“王上怎的突然要封萧大人为侯?”

当日他遵王命离去,自然不知紫宸殿后来发生了何事,几个时辰之间竟能让南荣宸转了心思,加封萧元倾。

明明他离开时,天子正行折辱之事。

南荣宸心情尚可,撂下剪刀笑答一句,“自然是因为帝师日后会立大功。”

根据系统所说,只要他接连陪萧元倾玩个几天游戏,就会顺利走到下一处剧情点:四方馆中,萧元倾会设计揭露他肆意折辱萧元倾这个天下文人楷模之事。

届时一一传开,那群读书人无不对他口诛笔伐,甚至会有人当场刺杀他。

尽管如此,他依旧不会怀疑萧元倾,仍对他一片痴心,在萧元倾诉衷情的剧情到来之时,欣然接受。

这是他上辈子漏掉的完整剧情线。

他们做反派的也太惨,连脑子都不配留着。

被骂不是什么好事,可这刺杀的机会,实在不能错过一试。

就算只成一半,也替他坐实“昏君”之名开个好头。

裴濯早就习惯天子这语出惊人的话术,将剪刀收好,“时候不早了,王上可要传膳?”

他这话刚落,就见听太后走进,身旁还跟着襄王。

这次养病期间,南荣宸突然改了性子,特意交代紫宸殿随太后和襄王出入。

南荣宸抬眸扫过面前这对亲母子,南荣承煜还就那样,太后脸上脂粉肉眼可见得比往日厚重,满头珠翠如旧,却还是难掩苍白病气。

他真心朝太后开口,“母后昨日还缠绵病榻,今日实在不必强撑着来看孤。”

“若实在有事,让襄王来自己便是,孤又不会吃了他。”

太后至今不知南荣宸为何突然怀疑起她和承煜的关系来,只能堆了满面的关切与忧心, “昨日寿康宫一片混乱,哀家挂心王上,这两月之内王上屡遭不测,不可能都是巧合。”

“哀家昨日着人去查,那日毒竟藏在药膳中,哀家将寿康宫查了个遍,也未找出可疑之人。”

“如此一来,就只能请当日也在场的襄王进宫一叙。”

话到此处,南荣宸算是明白了,这是特意来他面前演戏,好打消他对南荣承煜身世的怀疑。

他看了眼南荣承煜头顶的仇恨条,权当作陪,“太后多虑,昨日那毒是孤与襄王共同的主意,当日我二人在流芳亭闲话,商量着要借此除去我那表兄。”

“不过孤已经断了那荒谬的念头,怎能因为裴濯的私仇除去临越忠臣。除了表兄,无人能掌御林卫。”

“孤以为母后能看出其中端倪,毕竟襄王一传,神使即刻便到。”

“说到这,孤早就叮嘱过襄王不必瞒着母后,襄王竟忘了知会母后?”

南荣承煜本来正站在太后身侧,目光着魔一般,落在南荣宸重获生机的脸上。

他这王兄本就白得过分,平日不点而朱的唇衬着,糜丽非常。

而今日刚从鬼门关走一趟,唇上血色被那日的毒血带走大半,倒显得柔软易碎。

就今日而言,南荣宸那场春梦做得不怎么对,他怎么舍得咬他这王兄的脖子,要哄着劝着才对,免得磕碰着这如瓷一般的人。

可他这王兄心机颇深,也不能轻易放过,要用些手段磋磨着,不让他轻易得了痛快,半逼半哄地让他在情动之时答应以后会听话。

当然,他是个直男,这只是在想南荣宸的梦。

现实也太果敢,此时他只有一串“”

南荣宸倒也不用这么张口就来,他是要杀李昌远,不过走的是为受欺压的民女伸张正义、诛杀奸臣的老套剧情。

没想到被他这好王兄三句话歪曲成这样。

开玩笑,他能间接替裴濯那个狗绿茶报仇?

可他一时真没把握能向太后解释清楚,他这反派王兄还是这么有能耐。

他斟酌着开口,“王兄实在不必用这等手段替臣弟开脱,臣弟分明只在流芳亭与王兄饮酒看鸟。

“臣弟问心无愧,太后大可随意搜查。”

南荣宸抬手搭上他这弟弟的肩,接着乱编,“行吧,孤知道太后与梁妃有旧怨,连带着也与你多有嫌隙。这事不愿意认就不认,孤许你的事,又不会漏了。”

太后将他二人熟络的动作言语收入眼中,“既如此,一切听从王上定夺,哀家不懂朝事,也无权去查襄王。”

承煜究竟跟南荣宸做了什么交易?南荣宸又答应了些什么?

若那毒药真是他二人的一场谋划,承煜为何要瞒着她?

还有李昌远,南荣宸为人心机颇深,真实意图从不会摆到明面上,那么他真正所图为何?

南荣宸收回手,他这母后向来心细如发、谨慎非常。

他从前对太后说真话时,太后尚且不信,此时他就更说不好太后已经怀疑到谁身上。

幸好那不归他管,“母后也看到了,孤病中体虚,无力去管这事。若母后实在放心不下,便有劳母后着手去查。”

眼看着南荣承煜头顶的仇恨值涨了些许,他附到他这弟弟耳边说了句实话,“那毒药跟九曲鸳鸯壶中的是同一种。”

“孤向来说话算话,替你尝了。药效么,心口绞痛、呕血不止,不到半刻钟便可要了人命。”

南荣承煜原地僵了半边身子,于耳畔的温热吐息中想起十几个时辰前的情状——南荣宸嘴角不断溢出毒血,南荣宸在他面前闭上眼,南荣宸还说了什么话,是只对他一人说的。

虚实交错,让他忽登云端又骤入地狱,他遵从本能反应,要抓住些实物。

他最终扼住刚从他肩头逃走的手,“臣弟多谢王兄厚爱。”

他终于记起那两句话,染着淋漓鲜血的——

“襄王日后定为临越国君,孤就是知道。”

南荣宸这话说得如此笃定,莫非他也……不是单纯的书中人物?

他借机试探一句,“王兄那日的话着实吓到臣弟了,在臣弟心中,临越国君只有王兄一人。”

经他提醒,南荣宸这才想起那日白说一场的临终善言,可惜他没死成,“孤闲来无事吓你作何?”

“自从为神使所救,孤频频梦到前尘,没准梦中都是真的,孤确实死过一次,而襄王坐拥天下,为千古明君。”

“还恨极了孤,连孤的尸体都不放过。”

[系统365:宿主禁止透露额外信息,禁止与男主亲密接触!]

南荣宸垂眸扫了眼自己手腕上的桎梏,回系统一句,“你的男主自己不松手,与孤何干?”

理智告诉他,这话不能全信,南荣承煜还是难以自抑地收紧手上力道,像是这样就能把人留下似的。

南荣宸绝不能死。

“王兄,梦都是反的,臣弟定会护王兄一世平安。”

南荣宸心道一声“可别,哪有人愿意先当铺路石,再当苟活的狗?”

他拍开南荣承煜拂袖坐到软榻上,与太后隔着一道矮桌,“母后可还有旁的事,若无事,也该回寿康宫用膳去 ”

太后眉间忧色未减,“王上好生休养。”

她在南荣宸刚空闲下来便来这一趟的目的无非有二,一是试探南荣宸态度,二是掩盖她与承煜的关系。

最终倒给自己加了重重疑云,她竟不知,南荣宸已经与承煜走得这般近。

她瞥了眼南荣承煜,后者拱手配合,“母后若要查,儿臣自当配合。”

南荣宸瞧着面前的母慈子孝,开口送客,“既如此,便有劳母后替孤好生查一查襄王。”

“若无端倪,还请母后日后如孤一般,信任襄王。”

一行人来去匆匆,不过也属正常,宫人见状只觉得太后与王上舐犊情深。

借着搜查的名头,南荣承煜再次走进寿康宫。

太后扶着雪棠的手坐下,发间的上等玉钗在烛火下熠然生辉,“承煜,母后问你一句,王上拿李昌远做幌子,是要动谁?”

南荣承煜简直气笑了,南荣宸当场乱编的话,太后还真听进去了,剧情没有这一part,他哪知道南荣宸想动谁?

不过无碍,太后是他的生母,也是忠心他的剧情npc,“母后,今日王上所言做不得真,不过王上要除李昌远这事不假,大约是为了裴濯。”

太后放下钧瓷描兰茶碗,“李昌远说到底是你表兄,可要保他?”

人心隔肚皮,亲母子也是如此,只是她没料到,承煜如今对她隐瞒至此。

她从前只当她这亲子在天子面前藏得极好,却不想,连她都只能窥见十之三四。

她本打算问一句“那毒究竟怎么回事”,到此时终是没问出口。

南荣承煜其实没怎么在意太后的心思,总不会有人离谱到听了南荣宸几句话就来怀疑亲儿子。

“王上此番用意不明,不妨先静观其变,只要表兄近日安分守己,王上暂时也寻不到由头动他,毕竟满朝上下,王兄一时也找不到人掌管御林卫。”

*临近午时,轩窗天光旭朗。

南荣宸撑着头看向输了“游戏”跪在地上批折子的萧元倾。

他将亲自晾了三遍的茶递到萧元倾唇边,拍开那只将要来接的手,“老师这几日实在辛苦,就这么喝。”

这是他陪萧元倾玩这无聊游戏的第五日,剧情点就在几个时辰之后。

萧元倾敛眸看向描金瓷盏中的清茶,启唇抿上一口。

这也是天恩。

在朝会上炙手可热的新贵,下朝进了紫宸殿,谨遵王命,亲手磨去自己一身尊严。

南荣宸将茶盏搁回矮桌上,拾起一本奏折去看,“肃王一党弹劾梁有章那侄子当年科举舞弊,老师怎么看?”

萧元倾浑身紧绷,不得一刻放松——因他进紫宸殿时脸上沁着汗,南荣宸特意在春日里赐了冰让他跪在那上头纳凉。

他大可以离开,因为南荣宸每日必会给他选择,“老师若不想陪孤玩这些新鲜游戏,随时离开,孤不会怪老师。”

可他不能,他十分清楚,这是他还能进紫宸殿的代价。

膝下冰水滑腻,他借着提笔朱批的力道,才堪堪稳住身形,启唇作答,口中还弥漫着新茶的清香,“依律处置便是。”

南荣宸从他手中抽回御笔,体贴地扶了他这帝师一把,“那就依老师所言,老师一定也想看看梁有章怎么揽下这桩案子,替听他这侄子开脱。”

上辈子他怎么也想不到,萧元倾还做过肃王一党,有意思。

党争之下,哪来的出淤泥而不染。

“老师伸手。”

萧元倾顺从地将手递上前去,南荣宸的手正撑在他肩头,温热柔软,与他膝下的冰凉极为矛盾。

正如“萧御史”其人。

朱砂在掌心纵横交错,上等牛毫磨过掌心,将痛痒送到他心底,直到一个“祸”字成形,

天子提笔解释一句,“孤这几日可是对老师言听计从,老师大有做祸国妖妃的潜质。”

几日下来,临世的文曲星早已尽染尘埃。

不过无妨,污毁的也只是皮囊,皮肉之下那把君子骨依然潇潇而立。

在他这昏君手上受尽磋磨,依然风骨卓立,如此方能尽显萧御史的品性。

萧元倾看向掌心朱批的“祸”字,压了几日的念头呼之欲出——他希望南荣宸不要停。

第37章

萧元倾做了三五载御史中丞, 朝中上下无不赞一句“萧御史清正廉明”,天下文人的追捧之言,光是在四方馆, 都层出不穷,如此种种, 塑成了文曲君子“萧御史”。

他那父亲倒是对此嗤之以鼻,不过也只知斥他仰赖天恩, 不能鞭辟入里, 也就索然无味。

算来算去只有他这唯一的学生,替他铸起傲骨,又能看透他这根上的淤泥,揭穿之、鄙夷之,让搅弄阴诡谋算的的萧元倾也能活过来一回。

南荣宸非他明君, 更是与他深有仇隙。

事成之后, 就做他一人的昏君, 恨他也好, 无论何种游戏, 他都陪南荣宸玩下去,这于他而言该是世间难求的赏赐。

世上任何稀奇玩意、话本书册、珍馐玉食,他也都拱手奉上, 以报君恩。

南荣宸看了眼他这帝师那波动了几下的仇恨值,“怎么,老师不喜欢?”

萧元倾屈起五指,将那鲜红的“祸”字虚虚拢在掌心, 力道正好,不会弄花那朱批,“灵均亲笔所书, 我怎会不喜欢?”

“当日四方馆你与陈王辩攻梁之策,样样全胜,只有这一手字输得彻底,如今这字倒是大有长进。”

这事南荣宸倒有印象,先帝在时,他那几个王兄见到机会就轮着来与他斗,自然不会放过在四方馆文人面前胜他一筹的机会。

彼时他还没看出先帝就爱看儿子争来咬去,只觉得先帝力排众议册他为太子,他绝不能让先帝因他蒙羞。

对这等事他向来奉陪到底。

也是那日在四方馆,他见到雪袍玉冠的萧元倾,谪仙人物在前,惊鸿一瞥乱心曲。

更别提谪仙还将手中的竹签投给他,助他完备策言,凑近时还带着股天上来的清雅梅香。

这个书中世界的缔造者十分了解他,如此情状,若他没有往日的记忆,再来十次他都会栽在萧元倾手里。

入东宫之后,他第一次忤逆他先帝,就是把先帝择来的朝中新入仕的才俊挑剔个遍,设计让困于身世入仕无门的萧元倾做太子少傅。

因为担心自己的私心染污萧元倾,还把此举美其名曰“不忍明珠蒙尘”。

结果萧元倾是真明珠,还投得明主,一捧黄土掩了他的骨。

上辈子在暗牢那几日他浑浑噩噩,也没精力去骗自己,把那过往回忆翻来覆去想过数遍,也没弄明白萧元倾为何与他有仇。

如今算来都不重要,算起来当时他也是因祸得福:先帝选来那些才俊八成也是用来监视他的,萧元倾么,刚开始或许不是。

不过怎么萧元倾也话多起来?这些往事可不配占他这帝师的心,“写在老师掌心的,当然要是最好的。”

他说完将那折子放到批好的一堆折子顶上,这游戏他早玩腻了,屈肘撑在折子堆上进入正题,没错,按照剧情这坑还得他自己主动跳。

“方才听老师说起四方馆,孤也是许久未去,听闻老师每月今日在四方馆论书讲学,今日孤与老师同去如何?”

经过这几日,萧元倾了解南荣宸的脾气,知道今日这“游戏”到此结束,他站起身来,依旧长身玉立,“难得王上有兴致。”

到这算是糊弄完了,南荣宸两指抹上牛毫上的朱砂,点在那枚赤红琉璃珠上,“老师可不要让我失望。”

*晌午刚过,南荣宸看了眼安坐在案前挥毫的萧元倾,那身朱红官袍已然换下去,正穿着早年他备好的广袖青衫。

他的审美就这么俗而极端,最喜欢看萧元倾要么红衣加身、金线团簇,要么孤高出尘,连缝衣裳的都要是银线。

说起来萧元倾能忍他这样百般控制干涉,也是很有本事。

许是他看得久了,萧元倾提笔看过来一眼,他不介意再恶心萧元倾一句,“当年在四方馆,老师就是这般,什么都没做,就摄去孤三魂七魄。”

“可惜老师从来端方自持,不愿分给孤半分私心,要把孤折磨疯。这几日孤既开心又不开心,委屈老师了。”

这话他自己听得都作呕,把这几日的折辱同污糟情欲联系起来,估计萧元倾恨不能杀了他,以他之血洗去这几日的污浊耻辱。

果然见萧元倾手中的笔一顿,墨滴在纸上,他目的达成,转身走进内殿,拨开外袍,解开寝衣衣带,伸手按上心口一直没能痊愈的伤处,直到雪白绷带染上血。

他已经失手两次,这次怎么也该能成功。

他隔着屏风吩咐裴濯,“今日去四方馆,由李昌远率御林卫随行护卫。”

“替孤更衣。”

一炷香之后,萧元倾在殿外朝南荣宸行礼。

南荣宸身着玄红两色朝服,其上赤龙环绕,栖在天子肩头。

裙袍繁复,赤龙环伺,再加上那镶遍明珠的君王十二旒,巍巍皇权似乎随时都能吞噬天子。

萧元倾依旧守礼,不敢直视南荣宸,心头异样感更重:当年南荣宸重伤归朝,脸上血色不比如今多上多少,可依旧难掩张扬锐气——

“老师不必担心,三年之内若能打下南梁,许我一个愿望如何?”

而如今,朝服冠冕之下的仿佛是一张神魂都恹得彻底的皮囊。

如此种种,他都没立场去过问一句,因为今日四方馆之行他别有所图。

这是裴濯第一次见南荣宸朝服加身,只觉得天子太过瘦削,临越这国确实可恨,不仅于他有家恨,更是强压在南荣宸身上。

往日南荣宸嫌麻烦,将御辇的规格削到极致,所以这也是裴濯第一次见到天子辇的全副仪仗。

临越世代信奉巫神,不知哪年卜出的数字,以七为尊。是以天子出巡,三四分行,两排七匹上等汗血宝马驱车,以银铛为饰,连马蹄铁都要时时打理,生怕冲撞天子与巫神。

车身以轻如蝉翼的浅金云锦为饰,内里也奢华至极,铺着鲛纱狐毛,冉冉瑞脑香自金兽炉子里飘出,这倒是没什么讲究,全赖天子偏好。

南荣宸撩起云锦帐,眼尾上挑扬起笑意,“老师与孤同坐。”

见萧元倾没动,他眨了下眼,“老师是觉得孤此行过于张扬,要怪我吗?”

他这也是为了帮助萧元倾,天子出行的阵仗越大,才能有更多人知道今日这事。

周衍知、太后以及那没什么灵智的系统才能看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做不了主角的铺路石。

两相僵持之下,陈平上前一步,“还请文侯听命,莫要让王上不高兴。”

萧元倾深知自己不该僭越,但若他上了车辇,南荣宸便会多高兴几分么?

这个念头磨着他的心弦,他最终撩起衣袍迈步踏上御辇,在南荣宸身侧坐下。

陈平果然最能讨喜,对萧元倾都有用,南荣宸随手扯下腰间的双龙祥云玉佩,撂到陈平怀里,“做得好,跟裴大人好生守在紫宸殿。”

一行人浩荡出宣德门,李昌远扬鞭掠过裴濯,他看不透南荣宸跟裴濯的算来算去的弯弯绕绕,也看不上

管他南荣宸打的什么算盘,御林卫在手,南荣宸什么时辰死在京中哪个地方,都是他说了算。

这也是南荣宸非让李昌远随行的原因,万一能派上用场岂不正好?

*先帝生前没功夫出巡,是以百姓都是头次得见天子辇。

寻常百姓不懂朝事,只知道如今的王上是太子时就改革田桑、放粮赈灾,还废了行商之人所受的几道限制,给足他们好处,定是巫神派来护佑临越的明君。

加上早有王命下来,无需清街不必跪迎,街道两端的楼阁挤满男女老少,他们认准了新君仁善。

更有大胆的百姓扔出果子和春日里开得正好的山茶花。

托他这帝师的福,南荣宸第一次见到何为掷果盈车,把落到他手上的山茶花别在萧元倾衣上,物归原主。

恰巧一阵风起,眼尖的百姓又掷来几朵,喊出一句,“王上,留下一朵吧。”

南荣宸捏起袖袍上的山茶花,钗头玉茗妙天下,名不虚传。

他手痒了,险些取下满身的金玉作为交换,但这显然不太方便。

他最终撩起锦帐朝外看去,可惜可惜,这般盛景,终究是与他没多少关系。

不知道日后这人想起自己的花扔给一个昏君,会不会连带着迁怒这世上所有的山茶花,怪可怜的。

萧元倾看清南荣宸全部神情变化,摘下胸前的花朵,一时晃神——他如今所行之事无异于把这热烈张扬的花碾碎。

锦帐一开一合,掷出花的人险些丢了手中的竹篮,没有人说过,当今天子生得如此好看,就是瘦得过分,可见为国操劳。

南荣宸已经闭目歇了一路,他同萧元倾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此时倒是得到消遣,捻着花在指尖轻转一圈,又凑到鼻尖轻嗅。

他突然觉得如果这次还死不成也并非再无盼头,可以在紫宸殿种一树山茶。

如果不幸没能种活,就让谢尘来救,谁让这花的颜色与谢尘那眼珠的颜色一样。

这一幕再入萧元倾的眼,直到车辇在四方馆停下,他终于做出决定。

丁棋早已侯在正门,饶是早知道王上会同来,还是发怵,行礼之后搀着他家公子站定。

自从那日加封文侯的旨意下来,他家公子每日从宫里出来时连路都走不稳,官袍上也时常沾着墨,他就是再蠢笨,也该知道,王上这是明赏暗罚,存着折辱的心!

可他家公子不准他妄议天子,他只能听命,好在他家公子不是愚忠之人,已经有法子自救。

所以,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如今耳边这道命令,“将那内监带回去,今日一切如常即可。”

南荣宸特意走在前头,给萧元倾留足布置筹谋的时机,他只需等着看戏。

四方馆众人早就听闻天子会亲临,有意入仕的人早就侯在外厅,齐齐行礼,看得那群不愿事权贵的文人连翻白眼。

南荣宸不是头次来四方馆,文人士子各抒己见,本就不必拘于身份。

他道一声免礼便走向阁楼上的僻静处,免得扰了这诸子争鸣的盛况。

当然,他这地方也选得极为考究,明枪暗箭都无处可避,又因为地方靠里,逃跑都不容易。

袖中的梅花镖也已经备好,他最终一定要死在自己手上。

四方馆建筑布局同书院一般无二,四面楼阁之上字画空悬,环出正中的一方天地。萧元倾握着书卷立于其中,与之浑然一体,满座文人士子此时也都息了声——能听当朝帝师萧元倾谈诗论策讲史,既能有所得,又不失为是一种风雅享受。

相比起来,南荣宸自知有几分身在福中不知福,打眼扫过萧元倾,许是太过巧合,又与他这帝师对上一眼。

他摘下山茶花一片花瓣,嘴角扯出几分真心笑意:萧元倾可千万别让他失望。

非他托大,萧元倾讲出第一句,他都能即刻接上下一句。

他这人别无长处,就是学东西极快,萧元倾教他数载,足够他把帝师的学问路数摸个彻底。

尽管如此,若换成上辈子,他定然还是比座下那群文人都听得认真百倍。

现在他只觉得无趣,提笔在桌上的宣纸上落下笔墨,纯属有备无患:他多半没机会去种山茶花,便给自己画一树。

他画得认真,没怎么注意萧元倾在讲什么。

注意到周遭一片哗然时,才搁下画笔抬头去看去听,其实他不是很想听,都是斥他骂他的话。

可章程总是要走,他将那画好一半的山茶花树压在笔下,走出两步凭栏而立,“诸位这说得太乱孤听不清,岂不是白费力气?”

天子起身那刻,周遭已经静了下来,其中为首的蓝袍文人拱手上前。

南荣宸轻扣栏杆,看向这位倒霉士子。

按照剧情,他这个昏君听了四方馆文人的谩骂,一怒之下将涉事之人全部下狱。

还是南荣承煜从中周旋,保他们一命,再加上萧元倾忍辱求全,才救下这满堂士子。

经此一事,天下文人暗自归心襄王,但为了不连累襄王与萧元倾,隐忍许久,待到他被围困上京之时,才著书立策相助襄王,将他贬得一文不值。

说起来主角团也是够累,个个忍辱负重。

“四方馆本就无所限制,但说无妨。”

早说完早走下一项章程,也不知刺杀他的人是座下哪位。

“草民常怀安,现今仍为白衣之身,竟今日才知那一句“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出自王上之手,许兄是想说王上昔日写的策论能否广传天下?那半篇《祥地论》已经让人佩服不已,还有周兄,他最好辞赋”

“今春科举,草民定当全力以赴,请王上亲临殿试”

“王上,草民没那兼济天下的志向,想向王上求几阙词”

天子武能破城,文可惊鸿,实为当世明君!

南荣宸敲栏杆的手再也没动起来,一双凤眼幽如寒潭。

[系统365(瑟瑟发抖版):请宿主冷静!检测到剧情临时调整都是铺垫!!]

它也很蒙圈,萧元倾怎么突然就这么崩了?总不能是抖m吧?

还有宿主,这这不该高兴吗?怎么气成这样,他可是按照数据严格分析的!

冷静?南荣宸冷冷看向萧元倾,好大一盘棋,现在把他捧上云端,日后看他跌落泥潭,粉身碎骨,这么耍他好玩么?

气血翻涌之下,在紫宸殿为了提前适应痛意按裂的伤口痛意更甚,他擦去唇角溢出的血,朝萧元倾遥遥开口,“老师当真是对孤恩深情重。”

天子唇侧那道血痕入眼,萧元倾几步迈上环形台阶,膝头痛意刺骨,他撑了下扶手稳住身形,没停下片刻。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临时改变主意,也不清楚南荣宸为何反而更不高兴。

他当年也是初为人师,到底是带着不纯的目的将他这唯一学生的策论诗赋尽数收录。

方才当众念出之时他才惊觉,南荣宸是他的倾世之作,亦是世上…最懂他之人。

他想替南荣宸留得才名,只要南荣宸到时肯降。

南荣宸没再多理这满堂的糟心意外,走回案前,用指尖的血给那一树山茶花添色,也没挣开萧元倾的搀扶,“老师可真是让孤失望。”

他掌心还染着血污,抬手一握,就弄脏萧元倾那截鹤颈。

因着他这处本就偏僻,满堂的文人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见肃王亲自破门而入,跟一个疏朗的江湖剑客当场对峙。

戚言剑眸冷冽,手中将剑一横,“肃王自重,王上没允你面圣。”

第38章

四方馆开设之初, 便有王命——四方馆之内不得兴兵,王侯臣公乃至天子都不得在四方馆擅权。

可这满上京乃至全天下,无人不知肃王向来枉顾法规、我行我素, 人命于他如草芥。

因此近处的文人大多不敢去拦他,面前剑指肃王这尊罗刹的江湖客就显得格外有胆识。

南荣显身着墨绿广袖华服, 腰间金丝蛛纹带夺目异常,加上一顶镶碧鎏金冠, 本就权势迫人, 此时眼中淬着火,如地狱修罗,“你在王上面前说是本王府上的人?现在听命滚开,本王赏你全尸。

南荣承煜那个卑鄙东西,竟让戚言去挑拨他与阿宸的关系, 早晚把他碎尸万段, 喂于狗吃。

戚言背上两道剑痕伤口狰狞, 还没来得及好生处理, 但他一时顾不上, 自袖中摸出块腰牌,“王上亲赐的腰牌在此,肃王要抗命?”

他娘的, 没怨没仇的,他到现在也没真做什么妨碍南荣显的事。

南荣显却跟条疯狗似的派人追杀他一路,他好容易才安置好南梁旧城的两位百姓,逃出一条生路。

刚混入城中, 就听说天子驾临四方馆。南荣宸跟他想的一样怕死,出个宫随行的护卫能绕四方馆三圈。

南荣宸是死是活与他没关,他只是借机混在人潮中休整, 顺便看热闹。

没成想前有御林卫,后有南荣显率兵来势汹汹,一副要当场篡位的架势。相比之下,南荣宸手下的御林卫就是实打实的纸老虎,竟不敢去拦。

兄弟阋墙也是南荣宸这个暴君的报应,与他唯一的关系就是,他能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那么他为什么会混进四方馆,与南荣显对峙当场?

自然是因为——拔剑那刻他才终于有所论断,暗道一句“我他娘的真是个天才,假意投诚,再用上苦肉计取信南荣宸,岂不是有大把机会除去这暴君?”

剑芒在前,南荣显盯着戚言手中那块金牌,吩咐身后的亲卫,“什么人也敢偷王上的令牌?本王仁心,就先替王上剁了你的手。”

眼看着这难得一见的侠义人要被肃王斩断手脚,十多个文人结伴上前怒斥,“肃王要枉顾临越法度吗?王上尚在阁楼之上!”

“早听说肃王心狠手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南荣显不怒反笑:阿宸啊阿宸,本王可都是为你挨的骂。若你也能赏本王一块什么令牌,本王今日又怎会被这群文人当面痛斥?

他抬头朝阁楼上看去,只见到一片玄色衣袍,南荣宸的身影被萧元倾那个碍眼的东西掩去大半。

他的阿宸哪哪都好,就是眼神不行,看不出那萧元倾对他没一点真心,从接近他开始就是为了算计

被萧元倾蒙在鼓里,还对萧元倾青睐有加。

南荣宸对谁都比对他亲近,甚至知道他来到四方馆,都不愿意从阁楼上看他一眼。

萧元倾不过是比他能装会演顺着南荣宸,这又有何难?

他当场改了主意,抬手拦下要拿下戚言的亲卫,朝那骂的最不难听之人掷出腰间的玉佩,“本王岂敢冒犯王上?赏你的,你,去替本王通传一声。”

上好的羊脂玉掷到面前,那书生连忙小心接下,却是没舍得丢,非是他没有骨气,他这进京赶考真是用银子的时候,“是。”

戚言没料到有此转折,强行收回剑招,背上的伤口疼得他险些呲牙,南荣显这随手扯下玉佩赏人的做派,似曾相识。

四方馆众人更是都没想到事态会如此发展,那肃王竟真就一撩衣袍做到椅子上,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都是他们这些人的错觉。

那书生揣好玉佩绕过环形台阶,谨收礼数,隔着萧元倾朝天子通传,“王上,肃王求见。”

今日方知天子才华冠世,不输萧御史,他自然心悦诚服。

南荣宸倚在椅子上,整个人几乎被萧元倾完全挡住,手也落在他这帝师掌中,“让肃王上来。”

那书生不敢多留片刻,转身迈下台阶。

脚步声远去,萧元倾掌心一空,听见南荣宸终于同他讲话,“老师怕肃王借机怪罪于你?”

数道珠旒之下,鸦羽般的睫毛扑簌几下,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挠在萧元倾掌心,南荣宸的话声也气若游丝,“这本该是老师让孤不高兴的代价。”

他平生第一次僭越,用指背擦去南荣宸唇角的血迹,“臣谨遵王命。”

南荣宸偏头避开,今日这出戏总不能仅他一人受挫,“不过孤怎么舍得老师受肃王刁难?只有孤的血能弄脏老师。”

“鹤颈染血,老师活色生香春色一片,孤恨不得一人独占。”

既然萧元倾这么喜欢算计,那他不介意奉陪,就当打发时间。

现在还不是南荣显和萧元倾决裂的时候,否则谁去斗梁有章?

“怎么舍得”四字如梵音贯耳,让揽尽天下学问的萧御史哑然当场,也唤回他的理智。

他直起身侧开半步,颈子上属于南荣宸的血痕如有实质,勒着他去替南荣宸拨正君王冕旒,如往常每一次一般以君臣之礼作答,“臣谢过王上。”

今日四方馆这遭,他已经理不通自己的所思所行。

庸人自扰只会误事,就当今日从未经历过,从南荣宸在紫宸殿说出“乱心曲”那话开始。

他也看不透南荣宸话里有几分真。

这条路行至中途,不能有任何差池。

得到那书生的回话之后,南荣显斜过戚言一眼,颇有耀武扬威的架势,恨不得一步三节阶梯,走上阁楼,撩开垂下的诗章锦缎,就见南荣宸正看着他,一如那日梦里。

待走进几步,他才惊觉南荣宸唇角沾着些没擦干净的血痕,三步迈上前去,生怕一眨眼那梦的后半截也成真,冷声斥道,“萧大人明知王上前几日刚遇刺,今日又教唆王上来这四方馆,究竟是何居心?”

南荣宸眼前晕着黑斑,滋味不怎么好受,心中无处发泄的火气更甚:说起来他跟南荣承煜一般愚蠢自大,竟认为自己能操纵全局。

眼见着南荣显越靠越近,手落在他袖袍上,这场景他熟,跟当日金銮殿上一般无二,也是冲着王位与权来的。

那就拿出些代价来,让他撒撒心里的火气。

他移开袖袍,在南荣显扑空单膝跪下之时,扼住临越第一睚眦必报之人的喉珠,稍一用力就能夺去他的呼吸,“王兄跪好,孤求你一件事。”

南荣显心如鼓擂,不受控地想滚动喉结,却不被允许,颈侧青筋暴起,人却顺势跪在天子脚下,乖顺地像条等到指令的狼犬。

“要弹压梁有章,王兄日后可要与文侯好生合作。今日之事也要多谢文侯替孤扬名。只不过孤近日元气大伤,乐极生悲才会如此,与文侯无关。王兄不可对文侯无礼。”

南荣显脸色一沉,攥住正掌控着他的手,“阿宸又要为了旁人这么对我,我也会伤心。”

先不论南荣宸破例加封萧元倾的事,他的阿宸怎能为了萧元倾求他?

还挺会演,南荣宸撑着扶手俯身,手指按得更重,他现在是真的想杀点什么东西,这个书中世界握着他的命,他又把旁人的命握在掌中,是欺软怕硬,但好玩,“那孤只好就这么杀了王兄。”

喉中空气逐渐稀薄,南荣显近乎痴迷地享受这独属于他的濒死感,但他现在怎么能死,依依不舍地挣开桎梏着他的极乐,“阿宸日后会明白我的苦心,届时要好好补偿我。”

总有一日,南荣宸会知道,天底下只有他最真心。

不过眼前当务之急是,南荣宸苍白的面色揪着他的心,“王兄带你回去。”

南荣宸再次认同那些违规评论对南荣显的评价,又疯又神经,逼急了未必没有那群带着仇恨条的废物好用。

他抬脚踩在他这好王兄的膝上,将那华锦璋服踏在脚下。平心而论,若有人这么弄污他的衣袍,他定不让那人活过当日。

“好啊,不过御辇远在四方馆之外,有劳王兄当一次人辇。”

[系统365:检测到萧元倾主线已经恢复正常,请宿主放心]

[违规评论:啊啊啊啊,老婆又奖励南荣显]

[这福气还是让给他吧等我喝中药调理成抖m再来]

[无人在意的角落,萧元倾又去搞事业了,呵呵]

这些违规评论南荣宸耳朵都要听出茧子,萧元倾如何也跟他没多大关系,他只需要看戏。

不出所料,他都忍不了的事,南荣显更咽不下这口气,正一动不动怒目看他,萧元倾也开口替他这暂时的“主君”周旋,“王上,四方馆中天下文人齐聚,此举不妥,不如传软轿上来。”

天下文人议论此事,南荣宸求之不得,脚上踩得更重,“寻常的轿子孤看不上,比不得王兄天潢贵胄,正合孤意。”

“王兄若抗旨,今日午后孤便抄了肃王府;若做得好,孤心情一好,就封王兄为九衔亲王,让王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襄王才不过七衔。”

权势诱人,连南荣显这般骄傲之人都被勾得弯下脊梁。当然,这又是在忍辱负重,等着有一日将他啖肉饮血。

衣袍翻飞一通,南荣显自地上起身,带着警告意味看向萧元倾,当着他的面还要挑拨。

事成之后,他定会让阿宸亲自给萧元倾选个死法,以慰他二人这感天动地的师生情谊。

南荣宸意识昏沉,几番折腾下来,都不用太医诊治他也能知道,他如今真是伤了根本,没准哪天就骤然病逝。

生老病死,顺循自然之道,也不失为圆满结局。

“王兄可要稳着些,否则孤就治你谋杀天子之罪。”

往日端坐御座之上不给他半分好颜色的人此时正伏在背上,只隔着几件碍眼的衣袍,近得能听到南荣宸的心跳。

冕旒上垂下的珠玉不时打上他后颈的皮肉,如腊月冰锥,已经足够能磋磨他,偏偏南荣宸不轻易放过他,又用温热吐息一路烧到他的骨血中。

如此种种南荣显甘之如饴——阿宸此时只同他一人讲话,心跳也只给他一人听。

他二人本就亲密无间。

如萧元倾所说,南荣宸就着这般昏君尊荣刚下了旋梯,就引得满堂文人纷纷侧目。

不用想也知道,那群人是觉得自己瞎了眼,竟被几页策论诗赋蒙蔽心智,错信骄奢淫逸的昏君。

待走到天子辇下,南荣宸终于熬到头合上眼去,好事多磨,这趟其实也没白来。

戚言就不近不远地跟在其后,第一个察觉到不对,箭步上前,“来人,即刻带王上回宫。”

他说完又怕南荣显捣乱,咬牙安抚一句,“宫中太医医术非民间大夫能比,还请肃王不要阻拦。”

南荣宸就算死也要死在他手上,如此他才算报了仇。

梦境一一应验,南荣显循着本能把天子抱上御辇,跟戚言都有商有量,“此处离肃王府最近,钦天殿也不远。”

“传谢尘即刻去肃王府。”

夏昭没看太懂,但大为震惊——原来他家王爷竟然还能在这种时候这么正常。

一众文人跟在萧元倾身后走出,拱手恭送天子,当场天子为国操劳至此,还拖着病体来四方馆,他们必当倾力追随。

“恭送王上。”

肃王难得冷静一回,襄王府上,南荣承煜却难得失态,险些端不稳手中的茶碗。

数个时辰之前南荣显带人闯到他府上,犯病都赶不上热乎的,攥住他的衣领虚张声势,“南荣承煜,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怂恿阿宸服毒,本王看你倒很适合万毒噬心、横死当场。”

紫宸殿早就被各路眼线监视成处处漏风的筛子,他不信南荣宸不知道,毕竟南荣宸如今连太后都未必全信。

可南荣宸就这么放任着,肯定别有目的。

今日肃王来这一趟应该就是南荣宸放纵那些密探的成效之一。

关于那毒药,没有证据的事,他也没必要在南荣显面前装孙子,“肃王何出此言?”

接着又把裴濯那日的话送给南荣显这个逼人,“就算当真如此,王上都没动本王,哪轮得到肃王插手?”

结果不出所料,南荣显脸色一黑,但他没工夫听南荣显多废话,“肃王有功夫来找本王,倒不如去一趟四方馆,今日天子与文侯亲至,声势浩大,可见王上对文侯的宠信。”

萧元倾是他的羽翼,明面上他不能亲自动手,让南荣显去找萧元倾麻烦,定会讨到他那好王兄的晦气,可谓一石二鸟。

反正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南荣显这人是个究极弟控,病症表现为看不得南荣宸跟别人走得近。

加上萧元倾现在在南荣显手下当双面间谍,就让他们内部消化,免得又接连去他那好王兄面前碍眼。

他竟然没查到,这几日萧元倾究竟跟南荣宸在紫宸殿做着什么…苟且勾当。

说不准南荣显这一搅和,他那好王兄会对萧元倾起疑心就不会再继续后面断袖的剧情。

他是个直男,单纯受不了Gay。

一切都在他计划之内,除了面前这眼线的通传,“王上旧伤复发,当场吐血晕厥,被肃王亲自背出四方馆。

“天子辇眼下也正去往肃王府。”

距离中毒之日已经过了五日,南荣宸一直按时吃药休息,怎么会旧伤复发吐血昏迷?

南荣宸这种骨子里生人勿进、高贵冷艳的天子,又怎么会允许肃王那个癫公背他?

还他妈的又去了肃王府?!!

按照剧情,南荣宸本该和癫公决裂多年,怎么会走得这么近?

他放下手中茶盏,压下满头问号,套回冷静自持的壳子,“肃王可曾请太医,可曾去钦天殿请谢尘?”

眼线没想到他家王爷面色凝重地思考良久,最后就问这等事,但还是拱手回答,“回禀王爷,太医已经出宫往肃王府去,神使也已经去了。”

南荣承煜将茶碗在掌心转了一周,“回禀太后,尽快着人接王上回宫。”

“万金之躯,岂能在肃王府久留。”

*朝霞如金,烧得肃王府越发金碧辉煌。

太医久违地拾回自己的自信,这次王上总算只是气急攻心,“殿下,王上此前伤势未愈,昨日一时气急攻心,才会有此症候,好生将养必会无碍。”

南荣宸此时已经醒来,随意听着那太医的话,暗自琢磨:谢尘这回迟迟没现身,要么是这次他不算受伤,性命无虞,要么是因为谢尘此时不可离开巫神殿。

当然,他巴不得是第三种理由——谢尘终于放弃在他这处耗着时间,筹谋着直接帮主角平乱打天下。

这样,就无人能拦他。

他被南荣显看得一阵恶寒,“肃王这么看孤,是看不死的。”

南荣显这才回过神来,朝太医开口,“先下去煎药,如有闪失,本王亲自看着你人头落地。”

见南荣显又要迁怒他人,南荣宸掀开锦被下榻,“不必麻烦,太医即刻随孤回宫。”

这么快就要回宫?南荣显阴恻恻开口,“王上此时恐怕不宜奔波,不如明日本王亲自送王上回宫。”

这提议一点不好,南荣显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会选在肃王府动手,南荣宸冷声拒绝,“王兄昨日这人辇做得孤不满意,对付不乖驯的马,合该抽上几鞭子。”

“王兄这样留孤,是想试试么?”

不出所料,南荣显站在原处,恨不能用目光剜去他一块肉。

南荣显的逆鳞,他再清楚不过:早年老肃王对南荣显动辄家法伺候,惯用的就是三节马鞭。

没了南荣显的阻拦,天子辇在晨曦中一路朝宣德门赶去,正撞上快马送来的战报。

“陆揽洲于朔州擒下南梁残余王军,下月初十回京述职。”

南荣宸将那战报封回原处,伸手虚虚握住瑞脑香烟,决定好生休养,再尽快把那山茶花树种了。

三月春猎,总不会再失手。

第39章

李昌远甲胄加身, 打马在天子辇旁,拧着眉看那急送战报的士官扬鞭往勤政殿方向去。

朝中皆知,天子如今都不怎么去勤政殿, 作出一派不理朝政的样子。

南荣宸若真是有那魄力能尽数放权,他还能敬南荣宸两分。

可如今这般寡断矫作, 哪能配得上王位?更不足为惧。

只是不知那军报写着什么,许会影响他在春猎时的打算。毕竟他上任以来便从未离京, 对南荣宸昔日在军中之事只有耳闻, 太后和他那上了年岁的爹也不喜他多问。

放下云锦帐的空档,南荣宸将李昌远的神情收入眼中,说闲话一般开口,“那军报上书陆揽洲三月初十回京。”

“算起来恰能赶上春猎,李大人可要尽好护驾之职。”

“届时在围猎场上少不了要跟李大人切磋一番, 李大人莫要折了天家颜面, 也莫要忘了…答应孤的差事。”

李昌远骤然侧目看去, 正对上香车之上悠然垂下、紧闭着的云锦, 只能瞧见一道慵然斜倚的侧影, 五指下意识攥紧手中乌色缰绳,一时不敢再生别的念头,只因他正被擅剖人心的妖窥伺——南荣宸怎么如此清楚他在想什么?

枣红马被勒得顿步, 他才松了力道,继续跟在天子辇侧贴身护卫,方才定然只是巧合。

那陆揽洲怕是比他更想弄死南荣宸。

南荣宸自然也知道这点,这才特地提起护驾之事。

无外乎是觉得他受制于太后和他父亲、不敢造次, 这才把他堂堂御林卫指挥使当成一条看家护院的狗,用他牵制陆揽洲。

贪生怕死之徒,更不配坐王位。

那陆揽洲回来的倒正是时候, 可当他手里的屠龙刀。

折损皇家颜面对他没好处,他索性直接折了南荣宸这不配其位的天子。

“臣定不辱命。”

南荣宸捏起一枚南红玛瑙云子放在棋盘正中,李昌远不辱命大约不怎么够,他这表兄唯一的能耐也就是把御林卫管得尚可。

仔细算下来,自李昌远统率御林位,除了先帝驾崩那次有些动荡,其余不过护卫宫禁,这等差事在朝中随意提个将军前锋,八成也都能办得稳妥。

李昌远这人却因此眼高于顶,又有裴濯要杀他报仇,怕是不足成事。

最后还是要陆揽洲来动手,这位陆将军上辈子就没赶上趟,率兵从西北边陲赶来时他约莫已经在往生的路上。

真可谓一件憾事,这次,他就亲自成全陆揽洲。

见李昌远挥鞭往御林位前头去,戚言才纵马跟在天子辇一侧,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南荣宸,你别以为用两个我城中的百姓就能收买我替你卖命!”

南荣宸真没那个心,没了萧元倾在旁,他觉得在御辇上放置棋盘的人当赏,就着自弈的兴致又落下一子,“孤用不上你。”

距离戚言出宫已经过去几日,他甚至没料到戚言会回来。

戚言也是被当头棒喝,南荣宸用不上他?

他还不愿为南荣宸所用呢!

当日可是南荣宸强行逼他进宫做什么侍卫,如今倒好,把他耍弄一通就想这么把他打发了?

真当他是那挥之即来的玩意儿了。

他开口就要怼上几句,好巧不巧被云锦帐里传来的几声咳嗽声拦下,南荣宸当日献“水淹”之策破他旧城时,绝对不是这么个弱不禁风模样。

若此时报仇,他不就成了跟南荣宸一样不择手段之人?

他策马靠近天子辇,在咳嗽声止下之后才道,“你以为我愿意回来?拜你在肃王府那日对我的利用所赐,肃王追杀我一路。我好容易混进四方馆暂避追杀,就又撞上你去找死。”

见南荣宸没搭话,隔着云锦帐可见倒有闲情逸致在那处下棋,戚言扬鞭挑起锦帐,“征伐攻城也好、党同伐异也罢,你总以为自己掌控全局,为执棋者。

“可到头来连命都勉强守住,我看也是,用不着我动手,你早晚死在自己手上。”

曦光再无遮挡,打在指尖的云子上,南荣宸很认同戚言的话,难得主动与他多话,“孤觉得你说得很对,不过南梁城池众多,孤都不记得你那城是如何破的。准确来说,孤没闲心知道你只要为那座旧城寻仇。”

他抬手握住锦帐上的鞭尾,“不过有一点孤很清楚,异势而处,南梁也不会轻易放过临越一城一人。”

戚言冷嗤一声要收回乌马鞭,理不直气不壮地暗骂一声,好战便好战,找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作甚?!

鞭尾坠着的力道不轻反重,拽得他向下倾倒,他握紧缰绳稳住身形,不慎勒得马蹄高抬。

骏马嘶鸣一声,随行御林卫握剑横眉看过去,随时准备拿下那当众直呼天子之名、还对其出口不逊的狂悖侍卫。

不过几息之间,那匹惊了圣驾的马驰骋而出,他们只来得及看到一道玄红交错的身影。

戚言胸膛之下狂跳不止,几乎要盖住身后传来的话声,“昔日征伐罪业不可恕,南梁旧民之怨也不必急着消。如今南梁尽归临越,便也是临越百姓,无论寻仇还是蛰伏,当务之急是留着命好生过活。”

他低头看去,手中的皮革马缰不知何时已经落到南荣宸手里。

他整个人被南荣宸拢在马上,其实这么说也不怎么准确,南荣宸身形不如他高大,却在谆谆嘱咐他,或者说是承诺,“新君得道多助,定会容得百家争鸣,南梁往日之国学、民俗、诗书六艺都会得到包容,与临越乃至西夏互相融合。”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数年之后,天下归一,四海升平,货币、文字、语言尽数归一,哪里都是临越、哪里都是南梁。”

“所以戚言,留着命的好处很多,说不准都能看到。”

凉风在耳边呼啸,戚言找回自己的意识,去握马缰,“南荣宸,你未免自视甚高。”

不得不承认,当年临越、南梁两国交战,没有绝对的受害者,可南荣宸连他那临越都管不好,哪来的脸皮向他许诺这些?

还新君,新君不就是他南荣宸吗?

他去夺缰绳的手被拍开,忍无可忍回头看去,就见冕旒在曦光之下绚然夺目,他险些被那碎玉流玑乱去心神,“别的先不论,十年之内你能保证天下一统?”

“如若不能,百姓的命你偿得起吗?”

南荣宸握住缰绳转道往太医署去,他确实偿不起才,坦然地转了话题,“既然宫外待着不安全,就先留在宫里。

“活下去才能知道孤有没有骗你。”

不过天下一统确实要不了十年,按照剧情,就算只看书名也能知道,南荣承煜日后会掌天下权,为万世明君。

其他的尚不得见,南荣承煜处理政事至今没出差错,剧情大约还是能信的。

戚言默默去算,短短不到一刻钟里,这已是南荣宸第三次说“活下去”,仿佛他一个亡国之民的命多重似的。

他还要再问,人就被扔到太医署,“把伤处理了再回去,省得吓着陈平。

当值的侍官听到动静,带着被扰醒清梦的怨气出去,就见天子朝服的背影,连忙跪地参拜。

戚言一把将他扶起,“你再殷勤南…王上也听不到,有这功夫不如快替我疗伤,这是王命。”

喝住那人之后,他自己倒转头看向那道玄色背影,旧城中百姓的话犹在耳边,“如今朝…临越朝廷已经重建旧城,城中旧民免赋税十年…,……大人勿怪,我们绝对不会因为这么点恩惠忘记国耻,…我们就是平民百姓,总要先活下去…”

他当时追问一句,“那你们为何要冒险来上京?”

得到的回答是,“大人明鉴,小人不敢忘南梁法制,以我等的身份去南梁旧都也只能在下苑看一看皇城的繁华。都是鬼迷心窍,才借机来上京长长见识,谁知道就倒了大霉了,幸好王…临越那南荣宸救了我们…”

南梁自建国起就等级森严,最初时甚至白衣黔首不得入南梁皇都,历经数代,才宽宥些许,辟出下苑供“下民”瞻仰天威。

戚言从前还为之欣慰,笃定假以时日南梁定能辟除旧习。

只可惜,也许南荣宸说得对,大势所趋,等不了南梁许多时候。

他跟着士官步入太医署,决定看在南荣宸近日体弱的份上,再留他数日,借机取信于他。

到时是杀是留,决定权都在他手中。

*当日晌午,南荣宸坐在窗前,伸手让那胆大的白羽鸟啄他手上的吃食,“去花房替孤寻一棵山茶花树,要长势好的,养死了拿你是问。”

对于王命,裴濯此时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他刚拱手应下,就听太监唱礼,“太后到。”

这回倒在南荣宸意料之外,太后可能的来意过多,他一时倒把握不准,拍下掌中的鸟食跳过诸多寒暄,“太后可是从襄王那处查出些什么了?”

太后由雪棠扶着坐在矮桌右侧,透着大病初愈的倦意,却难得不复温和,“王上当日那回也太过胡闹,岂能为一个…佞幸赌上自己的性命。”

南荣宸挑眉不语,太后这是打算装作信了他当日乱编的话,对太后的打算他没多少兴趣,他更想看看太后如今信主角几成。

“太后教训得是,不过襄王终究无辜,母后日后看在孤的份上,莫要再对他多加怀疑。

“先帝予他封号为“襄”,襄者助也,孤如今才懂其中良苦用心。”

太后神色缓和两分,又听南荣宸主动说起四方馆之事,“还有昨日,孤本只是去四方馆听我临越文人百家争鸣,顺便,替老师撑撑场面,朝中许多人都对孤的加封颇有微词。”

“孤却觉得,老师与孤风雨同舟数年,当得起这份封赏,不知周阁老可曾怪罪?”

自从上次寿康宫一事之后,这是南荣宸第一次主动与她提起朝中之事,太后虚虚握住南荣宸的手,“帝师与阿宸的情谊,母后都看在眼里,周阁老也不会因此怪你。”

虽则尚不知晓萧元倾在紫宸殿经了何事,但能让南荣宸态度如此转变,左不过跟“情”有关。南荣宸再看重裴濯,也只是把他养在宫里当个玩意。

终究比不得萧元倾。

南荣宸没抽回手,“还是说回襄王,昨日四方馆,肃王率兵去找孤的麻烦,也是孤与襄王设的一计。肃王终日藐视王权,孤还要借襄王的手除去他。”

“从筹粮那事起,襄王屡屡助孤成事,可见襄王颇有能力,司命所卜巫神预言半点不假。”

太后又笑不出来了,南荣承煜着人送来的密信中只道让她派人去肃王府接回南荣宸,免得南荣宸与那肃王有机会化敌为盟。

承煜竟是又瞒了一半。

她明明早已提醒过承煜,不宜过多参与南荣宸与肃王之争。

不过南荣宸的话也不可全信,“哀家不懂朝政。只是那肃王确实不宜久留,当年他可是一箭重伤阿宸,若非老肃王战功赫赫,先帝也不会只当不知,对他恩赦有加。”

南荣宸没指望太后能全信,信任这东西,如果能做成仇恨条,八成也挺好玩,说不准一句话能动一大截,“母后说得是。”

说这番话时自然是屏退所有侍从,太后深知这紫宸殿她能安插眼线,旁人也能,包括承煜。

他二人又闲话几句,太后才传人进来,“阿宸今日服药应当没少尝苦味,哀家问了太医,特意做了杏梅酪。”

南荣宸也是许久没吃过,从宫人手中接过玉碗,“看到这梅花孤才想起,为免太后又忧心,先与太后交个底,春猎之事儿臣会交由肃王主理。”

太后手上一顿,委婉道,“行宫不比宫里,此举怕是不妥。”

南荣宸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这也是孤提前知会母后的原因。肃王此人野心勃勃又矜傲不驯,捧得越高越能漏破绽,孤也就越容易找到由头遣他去封地。”

太后眉头微展,用余光扫过前来伺候的几个内侍,“围猎场上本就诸多危险,此举过于冒险,不如另寻时机。”

南荣宸用玉匙搅动碗中的乳酪,光看着就知其美味,“所以孤让襄王从旁协助,再者说,还有表兄在。”

“自然,孤会好生安抚表兄,让他为孤尽心。”

*三月初九,桃李风前多妩媚,杨柳温柔。

车马浩荡出京,武将自是不必多说,不少文官也弃了轿子打马郊外。

戚言背上的伤处已经好了大半,带着心虚偷偷打量御驾,郊外空气怡人,帷帐此时正敞开着。

南荣宸浑身骨头又软回去,闭目靠在金丝团绕的软枕上,从四方馆回去静养十多日,脸上倒是多了分血色,不过还是跟康健的常人没法比。

也不知道当日南荣宸如何纵身上他的马,又罔顾宫规在宫中迎风策马?

他当日可是刚在四方馆伤至昏迷。

身旁一人一马直奔御驾而来,许是急着通传,戚言被吹了半身的土,冒出个荒谬念头——围猎场上能再见南荣宸策马弯弓吗?

没别的原因,他需要摸透南荣宸的功夫实力。

来的并非通传之人,而是当今中书省第一奸臣——赵泽缨。

这位的事迹已经传遍朝野,旁的先不论,这人借着天子养伤的空当,日日下朝就往紫宸殿跑,净是带些坊间稀罕玩意儿。

今日是替天子亲尝河豚,“王上,河豚有毒但味道鲜美至极,王上怎能错过这等美味,臣替王上试毒。”

明日是不知在何处挖到的见手青,是被抬着出紫宸殿的,嘴上还叽里咕噜,“王上不用管臣,臣下辈子就活了…下辈子臣要做个美人,伺候王上…”

偏偏王上可能巫蛊之术还未消,竟吃这套。

由放任赵泽缨把周阁老气得告病三日,中书省一时只有梁大人能与之抗衡。

九安山的猴子都没赵泽缨能蹦跶。

至于这烂摊子么,只能仰赖襄王收拾,据说襄王如今每日只睡三个时辰。

南荣宸没拦着他亲封的左丞,却也不想靠得太近,“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不能等到九安山再说?孤今日没功夫。”

他说完看向李昌远,后者朝他一笑。

九安行宫盈月泉,他要赴美人宴。

第40章

戚言看赵泽缨那狗腿模样就来气, 他娘的,南荣宸那双眼也就长得好看,没一点用处。

赵泽缨一出宫门恨不得尾巴翘上天去, 什么招猫逗狗、欺霸一方的勾当没干过?南荣宸还力排众议让这么个东西出任左丞。

临越迟早要完。

他屈指一弹,指尖飞出的石子正中赵泽缨**的马腿, 那马侧奔两步冲御辇而去。

他看准机会挥出剑鞘,击中马屁股, 对着近处的御林卫开口, “御林卫就这么护驾的?还不快把赵大人和马一起请出方圆三里?”

赵泽缨骑在马上回头看戚言一眼,明晃晃写着“本大人记住你了”,看向南荣宸时又换成弯眼咧嘴的讨喜模样,“王上恕罪,臣不敢耽误王上正事, 明日再来向王上请安。”

南荣宸摆手让他离去, 没去理会戚言, 从裴濯那处接过一丝橘络都没带的两瓣橘子, “今晚直接动手即可。”

裴濯把手中剩下的橘子放在银盘里, 近乎哄劝地开口,“王上可否答臣一个问题,今日去赴李昌远的美人宴怀着什么目的?”

他至今不知南荣宸上次服毒是为着什么, 南荣宸那套“为了替裴濯报仇,以身为饵”的痴情种说法说法,他是天底下最不可能信的人。

当日大理寺初见,南荣宸便有求死之意, 滔天自毁之欲该是心里满得装不下了,才溢到眼底。

可又藏起得很快,表面上起居饮食、一言一行都看不出任何异样, 让人防不胜防。

好比现在,他也跟着草木皆兵到,简直要怀疑南荣宸用那软嫩舌尖尝完橘子汁,下一秒就会咬舌自尽。

南荣宸看向窗外青葱绿意,一路车马的眩晕之意散去些许,“孤做太子的第三年,也可能是第四年,记不太清。”

毕竟加起来都已经过去两辈子。

“朝中有过一桩巫蛊案,牵扯甚广,当日先帝就在九安行宫称病不出,看孤以命相搏。不过么,孤也没吃亏,先帝特意在九安行宫建盈月泉,以示补偿嘉奖。”

“孤也是想在那处遥谢先帝,当然主要还是看美人,美人谁不喜欢?”

他说完这些不相干的话,三指转了下裴濯拇指上的玉指环,还是当日他在大理寺为了做戏赏出的,裴濯竟也还真戴着。

有这毅力,裴濯报仇不成功都是老天无眼。

“旁的不用管,盈月泉会有孤安排的刺客,届时将李昌远引出,你跟上去便即刻动手。”南荣宸收回手靠回原处,“上次孤给你的瓷瓶可还留着?”

裴濯点头,南荣宸“死”前所托,他恨不得从不离身。

南荣宸接着道,“那便好办,如今仍能在李昌远殿中搜到毒药,不必再寻新的借口。”

“孤早已拟好定他谋逆之罪的圣旨,新任御林卫孤已经有人选,没什么可顾虑的。”

“陈平会带人助你。”

好歹是一国之君,他还是有一队唯他之名是从的影卫在的,只是上辈子因为太忠心,都先他一步下了地狱。

这次大抵会有转机。

改别人的命倒是有趣。

天子这话避开裴濯想问的问题,但他知道自己暂时问不出真相,只能递上一盏养身的茶,“臣都听王上的,只是不知,王上早先说杀李昌远全凭臣的本事,怎么如今又如此帮臣?”

茶香在口中晕开,南荣宸如实回答,“孤闲来无事,近几日就喜欢**。”

“也爱看戏。”

裴濯瞧着天子侧颜,““王上的恩情,臣无以为报。”

不论是不是巧合,也无论南荣宸究竟为何帮他,最终的结果都是,临越天子帮他让李昌远也死于谋逆罪,天道好轮回。

一声声愈发诚恳的谢恩之话入耳,南荣宸都替裴濯担心,怕裴濯演得太投入,把自己都骗过去,“孤近日越发觉得跟裴卿这张脸看多了也会腻,比不得赵泽缨会替孤解闷。”

他不是在帮裴濯,反倒是利用,情况越乱,他越容易死于意外。

不是他不想按系统说的,走完剧情死遁,而是他认清现实,从东宫到紫宸带你,他骄奢惯了,吃不了隐藏身份苟活的苦。

死没什么好怕的,可怕的是日子波澜不惊、命运早已注定,无趣又没盼头。

“此番之后,裴卿就不必在紫宸殿碍眼,孤也是很怕哪日什么东西入口,就真死在裴卿手上。”

他嘴上这么说着,低头去喝那茶时没一点犹豫,这些裴濯都看在眼里,他接上一句,“看来古人说得不错,以色侍人果然不得长久。”

可惜天子压根没给过他这机会,否则他定让天子得享人间极乐。

南荣宸低头去尝那茶,春猎场上想要他命的不知有多少,裴濯和戚言也就无关紧要,他懒得同裴濯多说。

这出报仇的戏,他已经越俎代庖插手许多,把戏台搭到这个地步,只希望裴濯别把戏唱砸。

车内一时静下来,车辙混着鸟啼声听得人昏昏欲睡,南荣宸放下茶盏,撑着头合上眼,听到裴濯莫名其妙的一句,“王上如何才能,给臣一个留在紫宸殿的机会?”

“现在外头都说臣是妖妃,都等着臣遭王上厌弃,好借机杀臣。王上是当世明君,不打算负责?”

南荣宸只听进去后半句,并且再次认可自己做昏君的能力,他早就向裴濯许诺过不知多少次生路与前途,都没换来半点信任,害得他次次都要重复,“负责有何难?孤会着人替你”

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人愿意替他洗去污名,若裴濯也要受这种委屈,那他未免太失败。

裴濯只听开头就能知道后面是什么,索性塞过去一瓣橘子让木头闭嘴,“臣多谢王上。”

*众人奔波日久,依照规制在九安山安营。

南荣宸撂下一句“王帐要什么没什么,住不舒心”,由李昌远亲率御林卫护送着往九安行宫去。

连全权负责此事的肃王也只能道一声“遵旨”,一众朝臣自然也不能有什么异议。

两处营帐围出的僻静地界,许则安朝身旁的同僚低声嘀咕一声,“如今王上不理朝政也就罢了,还屡屡重用佞幸,此番更是肃王主理春猎之事,临越国运…怕是堪忧。”

尤其是肃王,一个月前的大朝会上,用他那混账儿子的事威胁于他。

等他终于筹算好如何去捞他那逆子,才发现那事竟是肃王当庭胡诌的。

而他竟就这么信了,简直老脸丢尽。

同僚低声提醒,“许兄慎言,旁的不说,难道许兄将忘了那巫蛊案?当年险些查封东宫的丁大人可还好端端在朝中。”

“王上筹谋颇深,今日所为,定然有他的道理,我等还是静观其变,免得引火烧身。”

许则安这才想起丁放那事,能容得下这个大的“仇人”在宫里,可见天子深谙适时蛰伏、伺机而动之道。

他环视四周低声道,“多谢柳兄提醒,幸而如今风波都在中书省,你我暂且可得安枕。”

话到此处,同僚接着问出心中所想,“许兄以为,王上究竟要弹压肃王还是襄王?”

许则安踌躇道,“坐山观虎斗也未可知。”

那同僚跟着叹一句,“若王上真有此心,我等全力助襄王去斗便是,当年先帝不也是这么看着太子和几位王爷相争。赢下来的,便是新朝之肱骨,比如那文侯。”

许则安颔首表示认同,但,“襄王将政事理得倒没出什么乱子,可骨子里软弱不知变通,只能盼着梁大人多多指点。”

他二人对视一眼,没点破二人皆知的事实,若襄王临朝,梁有章只会比周阁老更得重用。

此时正是明月上中天,清辉漫拢之下,他们议论的天子刚在九安行宫下御辇。

南荣宸松开裴濯的小臂,走向院落里的浅塘,此时还不到夏日,荷花还没露头,水中映着一轮圆月和他的影子。

他撩起袖子在浅塘中捞月亮,搅得碧波荡漾,再也不能映出他的脸。

“表兄不与孤同乐?”

李昌远拱手应下,话里带着亵玩之意,“臣自当随行护卫,不过王上领着裴濯同往,是要他同享温柔乡还是…承欢盈月泉?”

南荣宸略一思忖就应下,“表兄说得在理,美人多有脾性,免得惹她们不快。裴濯就在外头候着。”

裴濯颔首应下,上前推开两扇百蝶穿花的红木门,“臣晚些陪王上回主殿。”

殿门再度合上,为护天子安然,周围御林卫围得水泄不通,鸟都飞不进去。

裴濯拢着袖子侍立门外,仰首望明月,他报仇这出戏对南荣宸来说大约没什么新鲜劲,不过总能留他到明日。

南荣宸刚入盈月泉,便见识到李昌远的手笔。

“王上勿怪,少而精,这两位皆是世间难寻的美人,比之裴濯也没差所少。”

他这话不假,两个舞姬一清一艳,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未艳,露出的寸许肌肤嫩玉生香。

舟车劳顿,南荣宸没那力气多去试探,盈月泉修建之时便大有玄机,足足有三道暗门,以便遇险时出逃。

他这人还有一美德叫乐意分享——因为紫宸殿那帮人好用,传话很快,如今这玄机少说也有三路人马知晓。

舞姬柔弱无骨的手褪去玄金色外衫之后,南荣宸步入热气氤氲的汤泉。

美人将酒递到唇边,他就凑过去浅尝,美人将黑绸缚在他眼上,让他静心听曲儿,他照做,完全来者不拒,就差死在牡丹花下。

唯一遗憾,她们比不上裴濯手艺好。

再有就是,李昌远还是不够大胆,连南荣显都比不上,酒里竟然没毒。

这般情态看得李昌远从上到下躁了个遍,恨不得跳进汤泉以毒攻毒。

直到一箭破空而来,划破殿中旖旎,李昌远给那两个舞姬看去一眼,“有刺客,护驾!”

盈月泉外都是李昌远亲信,护驾是不可能护的,南荣宸袖中依然藏着梅花镖,作势要扯下眼上的绸缎。

可没能成行——不知是谁将他的手钳在身后,一圈一圈缚住。

不知道是谁,但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