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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听得南荣显很不满意,什么叫不应?萧元倾该说“不敢”才是,他伸手拨了下戏台上垂下的珍珠帷幔, 将一颗硕大的圆润东珠捏在手里,“看在萧大人这般识趣的份上,本王也同萧大人推心置腹一回。”

“萧大人看看这颗东珠,阿宸入东宫之前只因为本王病中多问了一句, 就送了本王一斛,整整五十二颗。

据说是当年先帝新赏的,在阿宸手里都没能捂热。

他那时待本王好到那个地步, 后来他恼了本王,许多年连紫宸殿都没再让本王进过。”

“他就是这般狠心绝情,萧大人觉得,若是他知道你背后做的那些勾当,还会称你一声老师么?”

这般威胁手段属实上不了台面,太卑鄙,南荣显在那出《东乐记》的最后一折中暗自喟叹一声,“阿宸啊阿宸,本王可都是为了你才做到这等地步。”

萧元倾在朝中的“淡泊奉公”的名声不比周衍知和他身后那帮清流少多少。

这名头也就朝内朝外那群蠢货会信:萧元倾入仕之前就以萧府庶子的白衣身份进宫,一举入了南荣宸的眼,成为太子少傅。

通过科举入仕之后,短短几年时间就连爬几个品阶,成为几十年以来最年轻的御史中丞不说,还把那位子坐得稳稳当当,一直到如今。

不仅如此,还堂堂正正入了萧家嫡系族谱,摇身一变成了人人称颂的“萧御史”。

明面上是如松似鹤,芯子里早已烂透了,虚伪至极。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好人,送上门来的棋子,大不了用完就扔了。

南荣显说是要推心置腹,那通身的逼人气势仿佛敛去了几分,可话里的威胁和眼中的冷意不减反增。

在官场浸淫多年,萧元倾自然能察觉到这点,暗示一句,“臣同肃王殿下一般,不好男风。”

他跟南荣显只是短暂的合作关系,信任不用太多,但也不能一点没有。

“那日殿下也看到了,王上早已对我起了疑心。

我同殿下的合作各有所图,上一次也都各偿所愿,如今何必为了如此荒谬的理由自乱阵脚?”

“如此一来,受益的只有襄王。”

这时候提南荣承煜那蠢货做什么?南荣显将那颗东珠囫囵转了一圈,仿佛没听进去萧元倾难得的啰嗦,“怎么,你不相信本王心悦王上?”

萧元倾险些挂不住戴了数年的假面,不得不承认,这不是他第一次摸不清南荣显的想法,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京中盛传,殿下厌恶男风。”

“不过此乃殿下的私事,臣不宜久留,肃王不如先谈正事。”

当事人夏昭表示可以作证,数年前,王府中有个戏子扮上女子戏装引诱府上的客人,他们王爷亲自下令让那戏子躺着出去,说是龙阳之好污了他双眼,实在该死。

肃王府本来就在风口浪尖上,有这等把柄,自然少不了一通编排指摘。

不过两日,整个上京都知道肃王草菅人命、厌恶男风。

因为前者对肃王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传到最后就只有剩后半句,连戏楼往王府送人都愈发小心谨慎,生怕犯了晦气,丢却性命。

一出戏唱完,南荣显终于屏退一众戏子伶人,一副要说正事的架势,不仅夏昭,萧元倾也这么认为,摒弃心中还没成形的杂念,等着南荣显的下文。

静默之后,却只听到南荣显还在接那断了的话题,“本王是看不上那污淫勾当,本王也只对阿宸有那心思,平生就这一回。

这便是今日的正事,萧大人现在记住了么?”

萧元倾眸光暗了一瞬,“殿下是要为了这些私情放弃大业吗?”

大业大业,萧元倾能被南荣宸看上,去当那帝师不是没理由的,南荣显难得自省一次,他大抵真的误会萧元倾了,萧元倾这脑子怕是没空装“情爱”二字。

见南荣显似在思考,萧元倾最后出声劝上一句,“殿下,王上…美如冠玉,许是殿下近日事务繁忙,乱了心神,连天家无情这话都抛诸脑后了。”

他同南荣显为盟,最初也只是为了扳倒萧家在御史台的爪牙。

他做献策的幕后谋士,南荣显做挥刀之人,只有如此,他才能一边在御史台站稳脚跟,一边做好萧家的后起之秀。

若南荣显当真要为了那点不顾人伦纲常的“情爱私欲”,自此洗心革面做个忠心王爷,那也就再无价值,他只能另找一柄戾气够足又有权势的刀。

至于南荣显在天子面前如何参他,没有留下任何证据的事,被猜疑的未必是他。

南荣显本就所剩不多的戒心又散去几分,当然,他还是看萧元倾不顺眼就是了,“大业自然要成,不然本王用什么把王上养在紫宸殿?”

什么江山社稷大业小功,他从来都不放在心上,也就萧元倾这种满脑子尽是“权势”的俗人才会自以为是地把他视为狼子野心、觊觎王位的人。

南荣宸多半也这么觉得,不过阿宸跟那群蠢货不一样。

“届时萧大人便是萧家新的家主,如此,可愿追随本王?”

萧元倾迎上那道目光,神情如旧,“仍旧是笔交易,殿下助我让萧家易主,我帮殿下为王上铸金屋。”

算他会说话,南荣显撂下酒杯,看在这句话的份上,拂袖离去之前,吩咐夏昭把人送回去。

殿外满目漆黑,只有那盏七宝璎珞宫灯闪着光亮,萧元倾蓦地问了句,“此灯怎么少了一角?”

夏昭不擅长扯谎,想着这事也不是不能说,“殿下吩咐的,这一角宫灯碰了王上的袖袍,该掰下来藏在锦绣香囊里,好好供起来。”

他早已经放弃去猜他们王爷的心思,这宫灯造型奇巧,有琉璃做灯罩,夜间照起来格外莹亮。既然王爷饶它一命,怎么也不能废弃,是以他提着这劫后余生的灯来送萧元倾。

有夜色和兜帽做掩饰,萧元倾定定看着那盏琉璃宫灯,指腹碾在缺口处,“得幸于天子,自然是要好好珍藏。”

当年南荣宸也是这么提着灯去往御史台接他进宫,具体为了什么事他已经忘了,多半是怕他被先帝贬斥,来透露圣意的。

他不会让南荣宸落到肃王手里。

南荣宸向来喜欢这些稀罕物件,诸如琉璃宫灯八角环之类,闲来无事又爱翻看秦淮游记,届时都一一满足他。

只要他肯降。

*从肃王府离开时,南荣宸浑身上下一处未变,赤色玉簪半束着墨发,披风也系得规整。

对比之下,戚言显得分外狼狈,他抱剑跳上马车时,衣袖破了几道,染着斑斑血迹,唯一的好消息——这血是旁人的,“你他娘的是在耍我吗?那处关押的分明是你临越的奸臣!”

见南荣宸不搭话,他接着沉声斥道,“救也就救了,为何要中途变卦,想杀我大可以直接动手。”

替这昏君救一个临越的奸臣,也算是为灭了临越出一份力。

可他当时刚破开那奸臣所在的房门,就听一侍卫前来通传,说南荣宸和肃王要见那奸臣。

早不来晚不来,断没有这等巧合。

南荣宸自顾自窝在马车一角,手里把玩着那枚裴濯寻回来的梅花镖,只不过掩在宽大的袖袍之下,没能入戚言的眼。

“孤怎能料到你竟然这么听话?再者说,你不是肃王府的人么,在自家地盘救个人还能伤着?”

这么啰嗦的一段话里,不外乎是“没用”两个字,戚言回过味来,依旧忍不了,“你说谁没用呢?!怕不是这些时日安生久了,都已经忘了,我是来杀你的!真他娘的把我当侍卫用了?!”

南荣宸没搭话,只是细细打量他这张画得极为仓促的假面,用来转移注意力。

打眼看过去,戚言这次连骨相都变了,他很不见外地伸出两指去按那颧骨,“说实话,孤觉得你很有用,易容的手艺挺好。”

那三指只是搭在假面皮上,掩在其下的皮肤本该无甚感觉,可戚言莫名脸上一热,九安行宫汤池中的热气仿佛又扑在他脸上。

又是这般,这是把他杂耍的消遣来用了,戚言回神之后拍开作乱的三指,却被拂开,随之而来的是南荣宸的话,“明日你出宫去城南柏成巷,有你南梁的故人在,同他们走也好,继续回来杀孤也罢,都随你。”

他按在剑上的手顿在原处,“南荣宸,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南荣宸此时实在没精力跟戚言耍什么花招,南荣显纵出折扇打灭的那支线香,多半是有着扰乱神志的功效,“再吵滚下车去。”

那两个“故人”是南梁旧民,本是为了逃到上京寻一条活路,却撞到林珂那个案子上,在京兆尹手下屈打成招,成了蓄意用带毒的符纸害死林珂丈夫的江湖术士。

他也是听裴濯提起才知道,倒也算是一桩“缘分”。

至于戚言,如今这么多人想杀他,何必留一只露出聒噪本性的鹩哥在身边?

戚言本想一问到底,见南荣宸已经闭上眼靠在云锦堆里,眉眼之间满是倦意,终是没再出声,自顾自地卸下他那随手画成的假面。

也不晓得南荣宸为何对这易容术如此好奇,其中多半有诈。

但他还能怕了不成?城南柏成巷,他还就去定了!

御林卫护送车辇在玄德门停下,李昌远恭敬行礼,躬身迎天子乘上御辇。

南荣宸自车辇上下来,手里依旧握着那枚梅花镖,却没有乘御辇的打算,一场春雨初霁,掺着夜里的凉风正适合醒神。

“有李大人在,孤也能安心走回紫宸殿。”

戚言半点没打算藏着,露出真容跟在南荣宸身后,巴不得多给他添些麻烦事。

李昌远一身鱼龙甲,在夜间也可窥见其上麟纹层叠的模糊形状,腰间的墨鞘长剑尽染杀意,“得王上信任是臣之幸,不知王上在肃王府可曾遇险?”

南荣宸缓步踏在宫道的石砖上,连语调都带着几分懒意,“幸而表兄想得长远,前往肃王府接应孤,肃王自然不敢造次。”

听到那句“表兄”,李昌远更拿不准他这“表弟”的心思,“此为臣职责所在。”

南荣宸从大理寺把裴濯接回来的事人尽皆知,非但如此,还对其宠信有加,甚至不惜翘了大朝会,又不敬周阁老。

登阙台上那出戏更是大有“烽火戏诸侯”的风范,怎么看都该轮到处置他这个曾伤了裴濯的“罪魁祸首”。

除了那张在边城吟乐楼各色群芳中都分外惹眼的清俊容颜,裴濯也真是处处给他惊喜,不仅能在大理寺牢中入天子的眼,还仗着天子的势把太后拦在紫宸殿外。

教人不得不问一句,谁人能过美人关?

他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借着肃王府来邀天子赴宴的空当,着人去试探圣心,没成想南荣宸答应得十分痛快,只交待他切勿打草惊蛇。

一切都很顺利,包括他应承下的那点私事——王文被押到肃王府戏阁中,只要南荣宸派御林卫护送王文,不管去往何处,他都能让王文改了证词。

文官而已,那把脊梁骨碾碎了给他下酒喝他都嫌太软烂。

可事情坏在最后一步,南荣宸下令把他拦在殿外,只差一步,他走这一趟的目的败了一半。

“林珂那案子是臣御下不严,还请王上降罪。”

南荣宸没停下脚步,闲闲道一声,“要这么算起来,有罪的是孤才是。孤在位不谋其政,连近身的御林卫都管不好。”

李昌远无话可说,拱手道一句,“臣不敢。”

“真论起来,此事表兄当赏,林珂一个案子,帮孤在中书省抢出一个右丞之位,还有裴濯,若没有表兄,孤怎能见识到如此玉骨冰肌的绝色?”

“裴濯”这个名字入耳,李昌远心下一凛,“臣只懂得领兵之道和临越的一二法度,不敢揣测王上所谋,至于裴濯…”

还没等他编出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就听南荣宸没所谓地拦下他的话,“表兄不必多说,美人在前,做什么都情有可原。”

李昌远故作镇定地答了句,“谢王上恕罪。”

南荣宸虽然喊他一声表兄,跟他的却没多亲近的关系。

皇家一条条规矩约束出来的人,不仅整日守着那些规矩、还要管着旁人去守规矩,更别提南荣宸小时候一副女娃娃的样子,他看一眼都嫌软弱。

后来南荣宸入东宫,当了一国之君,一道圣旨就能要了他的脑袋。

他只能俯首听命。

说起来这是南荣宸在他面前说的第一句中听话。

南荣宸拂了下被夜风吹起的头发,“说起来孤今日在肃王府也见了几个美人,却远比不得裴濯。”

李昌远心道一句“要是人人都能比得上裴濯,我何必费这功夫把人掳到上京来,到头来却便宜了别人!”

“不过再是绝色,也有赏腻了的时候,表兄可有别的好去处?”

李昌远怀疑是他这几日思虑太多,今日这时辰又太晚,将话听错了,“王上说笑。”

南荣宸悠悠开口,“孤犯不上开这等玩笑。孤没坐这王位时已经批了三五年折子,现在歇上几年也是应该,出宫倒是真有些麻烦,弄不好就会被周衍知缠上来撞柱死谏。”

李昌远此时没心思去顾那些繁琐理解,抬头直视天子的身影,这他娘的是南荣宸能说出的话?

“那便定在三月春猎,表兄替孤寻些美人,莫要惊扰了旁人。”

眼看着已经到了紫宸殿门外,裴濯沾着深重夜露迎上来,南荣宸话音一转,“办好了将功折罪,办不好,裴卿想让李大人怎么死,就怎么死。”

三月春猎,又多了一出好戏。

李昌远隐约觉得自己被耍弄了一路,可又觉得南荣宸装不出这副昏聩荒**子,只得按兵不动,“臣遵命。”

若南荣宸真想到温香软玉中走一趟,那就如他所愿,但愿美人面下的蛇蝎毒不敢沾染天子。

第28章

天子夜半未归, 紫宸殿内的紫檀六角宫灯一路亮到正宫门,柔黄灯火代替月光晕在裴濯那身靛蓝色长衫上。

更深露重,他没让太多侍卫和内侍徒然等在外头。

不过几日过去, 紫宸殿的一众人都知道这位新来的“裴大人”身份特殊,对他比对待高忠都要恭敬顺从几分, 纷纷安心听命。

夜风卷起那靛蓝色长袍一角,再被宫灯的火一照, 像极了那日巫神殿里的符纸, 南荣宸又想去把玩那枚没怎么离过手的赤红琉璃珠。

只可惜他怕在肃王府会弄脏,特意没带在身上。

想到这处,他再次确定自己八成也不怎么清醒:那琉璃珠本来就是谢尘的眼化就的,从来都沾着血。

裴濯头次见到南荣宸这般神情,更遑论用这般神情对着他, 愣是被那轻飘飘一眼看得无所适从, “王上, 夜深露重, 当心着凉。”

一句话入耳, 南荣宸这才回过神来,止住伸手去碰那涨“符纸”的冲动,南荣显府上的幻香效果不俗, 改日讨来一些。

不为别的,那香或许能送他一场幻梦,作个慰藉。反派做久了,也会想回忆一下没当上恶人的时候。

他抬手搭上裴濯的肩, 掌下衣料足够单薄,比不上那符纸的柔韧质感,这时他怎么也该关心一句, “裴卿穿得单薄,若是想同李大人叙旧,也莫要在风口久站。”

说完这话,他伸手解下身上的披风,按下裴濯要挣扎的动作,随手把披风搭在裴濯身上。

他这么做当然不能是因为他突然心善,不过是因为他突然又不想见到那靛青色。

巫神护佑万民,也没分给他半点悲悯,幸好他从不信神。

裴濯顿了片刻才伸手理好肩上的披风,觉得夜风都变暖了不少,南荣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明明对他没那个心思,又横加撩拨,不论是不是另有谋划,都真的是可恨可爱。

待南荣宸的身影掩在朱墙之后,他才把目光放到李昌远身上,恰好与之四目相对,一双星目在如漆夜色中更显冷冽。

李昌远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一遍,是个在风月场看花魁美娈的促狭目光,语带嘲讽,“裴濯,你真是好本事。”

“也是本官的错,当日只顾着教你规矩,耽误了时间,否则你以为王上还会看上你吗?多半得嫌你下贱又肮脏。”

裴濯不怒反笑,甚至还很有礼数地拱了下手,“如果我没记错,第一次见你还是在边城,今日在皇宫又见,当真是有缘。”

他这一低头,那柔暖灯光刚好晕暖半张脸,李昌远对狎妓玩乐之事向来别有心得,灯下看美人自是妙趣横生。

若能再羞辱一番,更是能让他身心畅快,也发泄下在南荣宸那处窝的火,“天家情薄,王上现在弄出如此大的阵仗,你以为是无上恩宠?”

“闲来无事也别忘了替自己操心操心,若是日后王上腻烦了你,满朝上下该有多少刀子要扎在你身上?本官虽然也嫌你低贱,可也不介意尝尝咱们王上品过的绝色。”

“到时在本官府上再聚,那才叫有缘。”

裴濯越听笑意越深,走上前几步,抬手按在李昌远腰间的剑上,“这么说来,我现在该当提前讨好李大人,也好少吃些苦头。”

“当日不是想看我用剑吗?现如今有胆子看就松手。”

为免冒犯天威,御林卫只守在紫宸殿一侧。宫城护卫一半由御林卫负责,周围这方圆之地都是御林卫自己人。

在只隔着一道宫墙的地界折辱天子的人,还是南荣宸生生从他手里抢回去的美人,这无端勾起李昌远心中的隐秘快感,他由着裴濯拔出剑,“要是早这么识相,本官又怎会那般狠心对你?”

左右他跟裴濯的纠葛已经被南荣宸记恨上了,再过分一些又如何?

就算南荣宸要问罪,这也是裴濯先动的手。

剑柄的纹路紧紧压在掌心,裴濯对着灯火拂过剑上寒光,缓缓回身。

他这身段美则美矣,却着实不像会使剑的,加上指挥使李昌远都这般胆大妄为了,随行的御林卫都起了看热闹的心思:裴濯这厮长得人模狗样,也太过没脸没皮。

那把剑在裴濯手里转了一圈,依旧还是花里胡哨的假把式。

离李昌远最近的御林卫借机走上前去,准备奉承几句,借机露个脸。

可还没等他迈开步子,就再也开不了口了——用来发声的喉管被一剑洞穿,他连最后几声痛苦的呜咽都没能发出。

“咚咚”两声巨响之后,那御林卫横死当场,李昌远当即大怒,三步迈上前去,一副要活活掐死裴濯的架势。

裴濯仍旧站在原处,在灯火下开口,“这一剑李大人还满意么?我倒瞧着你这部下倒地去死的模样别有一番风姿,妙极了。”

“就是这血太脏,脏了紫宸宫的地界。”

李昌远怒火更盛,又被那句“紫宸殿”提醒着自己身在何处,两相压抑之下,咬着牙去拎面前这贱种的衣领。

可他还没沾到裴濯半点衣衫,就被一道声音拦下,是南荣宸身边那个没什么本事的侍卫。

“王上嫌外头的呼吸声太吵,还请李大人速速领人离开。”

这他娘的是什么理由?

过去几年间,有太后这层关系在,加上南荣宸对他还算客气,李昌远也就在太后和他亲爹的耳提面命下好生在御林卫当差,给足南荣宸面子和恭敬。

可现在,南荣宸铁了心要为裴濯下他的面子,他也只能…听命退下,“裴濯,你他娘的可真没让我失望,这条命不出一月,本官要你当牛做狗来偿。”

裴濯从袖中掏出帕子擦干净手,淡声应上一句,“他从前说话太难听,这么死半点不冤。李大人稍安勿躁呐,这条命可只是个开始,现在就恼,日后可怎么玩?”

他带着冷然笑意把帕子撂到地上那具尸体上,如同看一堆垃圾,“再者说,他明明是死在李大人剑下,同我有何干系?李大人要寻仇,倒不如捅自己一刀。”

王上吩咐过不准拦着裴濯,陈平听话地等到裴濯说完,才打断李昌远的啰嗦。

虽然带着嫌恶,说出的话还是挺有礼数,“李大人,请把这处料理干净,速速退下,否则抗旨当斩!”

这个小侍卫又算什么东西,也敢跳出来面前放肆?李昌远走上前去从那尸体中拔出他的配剑,鲜血淋漓四溅,“裴濯当庭斩杀御林卫,王上是要徇私吗?”

陈平没理他,又重复一句,“请李大人速速退下。”

茫茫夜色中,两方在天子寝殿外焦灼下来。

荒谬又合理。

李昌远身旁一个御林卫被地上那具尸体吓破了胆子,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凑上前去,“大人,裴濯心黑手狠,这么放肆怕是就为了逼您在此处冒犯王上,不如留着这桩把柄从长计议。”

这话对李昌远来说也是个台阶,他就是再怒意翻涌,也不至于完全失了理智——如果把这事闹大,太后和他亲爹免不了对他一顿打罚。

“裴濯,来日刑部大狱,本官定让你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一众御林卫分散而去,转而去巡逻宫禁,紫宸殿总算清静下来。

裴濯转头看向陈平,声音算得上温柔,“王上让你来的?”

陈平点头应下 ,这确是王上吩咐,同此前每一次一样,他都不需要知道原因。

裴濯知道这点,也就没多问陈平,在灯下照了照自己那双手,看来杀人也没多难,只要血溅不到身上,就不会脏。

四处游历少不得有剑术傍身,他向来兴致宽泛,什么都能学,这剑术也不在话下。

只不过此前他都没机会能用得上,因为他父兄总是会派人暗中护着他。

同陈平作别后,他独自进了内殿,此时殿内只有一个在剪烛芯的宫女,南荣宸倚在榻上又在玩那颗赤红珠子,昏暗烛火下更教人看不清神情。

那珠子倒是显眼,通体赤红镶着白边,莹润夺目,实为上品。

可一颗珠子都能得天子如此青睐,看得裴濯莫名生起些妒意,解下那件披风妥帖地挂在手臂上,“王上,这琉璃珠可是有何玄机?”

南荣宸扫他一眼,不想多提,“杀人杀痛快了就下去休息,今夜不必守着。”

裴濯唇角勾出真心诚意的笑意,在烛火之下温柔极了,这会儿是真带着些讨好意味,“王上待臣这般好,还让陈平去接应臣臣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王上。”

[系统365:请宿主配合支线,促成裴濯加入主角团。]

南荣宸现在没那心情去配合,可那“滴滴”声听得心烦。

还有,这么些第一次见他就喊着要杀他的人,一个一个不动手也就算了,话也多起来,实在麻烦。

他随口敷衍一句,“裴卿在紫宸殿外杀人,却没有脱身之计,可真是让孤失望。”

见裴濯像没听到一样,自顾自迈步上前,将那披风妥帖搁下,南荣宸接着空口乱编,“陈平是该罚,擅自去给孤揽下麻烦。”

“有空闲别在孤面前转悠,多为自己寻一条旁的后路。”

若是戚言走了,日后陈平难免少了一重保障,裴濯刚好可以顶上。

此时恰好能替陈平加一段舍命相救的恩情。

裴濯能信最好,不信也没损失。

裴濯一字不落地听完天子的话,其中的意思很明显:南荣宸没有护着他报仇的打算,如今不会,日后恐怕也不会。杀了李昌远之后能否活着脱身,全看他的本事。

饶是如此,裴濯依旧生不起气来,谁让登阙台那日,南荣宸用血肉之躯在箭下救了他。

在南荣宸身边这几日,他也算摸索出南荣宸对他的微妙态度:给一颗甜枣必要打一把棒子。

生怕他心中恨意消减,不会再如在大理寺中说得那样下毒似的。

时日尚短,他无从得知圣心,也看不明白南荣宸身为一国之君,明明忠臣满殿、母慈子孝,为何还是心存死志。

临越这个国家他都还恨着,却想把天子伺候得舒服无忧,“天色已晚,王上早些安歇,臣伺候王上更衣。”

矛盾虚伪令人作呕,但他改不了,也,不想去改,谁让南荣宸救了他三次。

眼看着裴濯没完没了下去,南荣宸侧撑着头看过去,“下去,今夜不必守着。”

幻香的功效依旧没散尽,搅得他头晕,还牵出些陌生的、不知哪辈子发生的荒诞记忆——

他两只手腕上缠着层层洁白绷带,整个人成了一具任人摆布的尸体,身上穿着一袭天子规制的玄袍,躺在赤龙纹锦缎铺就的水晶棺材里,正对着巫神殿。

滑稽又可笑。

他那主角弟弟南荣承煜正伏在水晶棺壁上,神神叨叨地说着什么,八成是些成王败寇的嘲讽话语。

他懒得去听,南荣承煜却铁了心让他死不安生,抬手掐住他的脖颈,说是掐也不怎么恰当,总之就是连他的尸体都不放过。

他看得恶心,并隐隐后悔:早知道会这样,就该想法子放一把火烧得干净。

南荣承煜掐也掐过了,还是没有放过他那尸体的打算,目光阴鸷地捏住他那尸体的下颌,凑得很近,像是要把他碎尸万段才能解恨,眼里却假惺惺盛着泪,“王兄,你若再不醒来,我便把临越毁给你看。”

“你不是一直看不起我吗?那你当年春猎救我又送我袖剑做什么?你送了我袖剑又不愿意多看我一眼,我才是你唯一的仇人!”

临越新帝在巫神殿说出这种混账话,直接激得玉石雕就的巫神像泛起红光。

刹那间满殿丝丝红线相缠,不见半分曦光,谢尘八成是被自己选的这“明君”气得不轻,甚至没易形,就着那红衣白发的非神非鬼模样落到他躺尸的水晶棺一侧。

“回神。”

南荣宸只当这话是对幻梦中的南荣承煜说的,连眼皮都懒得抬,直到眉心一点温凉传来。

他都能猜出谢尘下一句要说什么,索性先发制人,“是你如今的主君…肃王做的,要算账去找他。”

见谢尘没搭话,他又厌烦了幻香的效果。因为这幻香没让他想起丁点温情回忆,反而狠狠恶心了他一把,败事有余的东西。

他伸手扒拉下眉心的两根手指,握紧没丢开,“怎么不替孤解毒了?你的血滋味还不错。”

谢尘两根手指被裹在带着薄茧的软肉中,又想起南荣宸是在肃王府染的幻香之毒,八成又是自己凑上去的。

他差点压不住掌心的红线,却终究是没有抽回手。

既然南荣宸开口要了,不过是几滴血,给他便是,他掐诀割破指尖的皮肉,递到南荣宸唇边,“肃王起了夺权之心。”

南荣宸听得很不高兴,这是多怕他跟南荣显冰释前嫌,从而误了主角的剧情?

他刚从肃王府回来,谢尘就特意来挑拨。

这血他不想尝了,不过是半根幻香,割破自己的皮肉,疼一阵也就过去了。

袖中的梅花镖总算派上正经用场—如果没被谢尘掐诀夺走的话。

他忍无可忍,也不知道谢尘惹他不快的本事怎么修炼得这么高强,启唇就要斥上一句。

可带着点甘甜和香味的血混在舌尖,他最终只能发出几声含糊的呜咽,人也一下没了脾气。

屈服于口腹之欲不是什么没出息的事,暴君尚且不杀厨子。

见了南荣宸快比六月雨的神情变化,谢尘收回两指,定定看了半晌才开口问,“本座的血是什么味的?就这么好喝。”

南荣宸眨了下眼,诚恳回答,“很甜。”

记不得在哪本书上看过,说人周身血液皆产自心脏,他睁眼看向谢尘,“孤还想尝尝你的心头血。”

谢尘并不怎么知道“甜”是个什么滋味,但却很受用,在窗外又响起的惊雷中伸手探向自己的心口。

心头血也就是血,南荣宸开口要了,就也给他。

扪心而问,他怕南荣宸对他一无所求。他尚不清楚其后原因,大抵又是命契的作用。

见谢尘真要动手,南荣宸手中的琉璃珠重新热得发烫,他低头摸了几下,想起这珠子是如何来的, “罢了,孤不会跟肃王结盟,满意了就滚。”

他只是怕谢尘的血弄脏这寝殿。

*一场雨终于到了头,翌日阳光晴好,南荣宸倚在榻上撩起袖袍,看了眼腕上的红痕,怕是和谢尘脱不了干系。

不过就跟他向来懒得操心谢尘何时离开的一样,他也不会分心思去想这红痕的来历,左右也不痛。

今日天气不错,适合了却薛宣那案子。

第29章

不过在那之前, 他朝裴濯招了下手,“再拟一道旨,御林卫指挥使李昌远护卫不利, 在紫宸殿外竟都能发生命案,着鞭笞十下, 罚俸半年。”

裴濯手中稳稳捧着那件玄色龙袍,“王上, 李昌远统率御林卫多年, 直接这般折辱恐怕会…危及宫闱安危。”

这有什么,整个宫里也就他不安全,南荣宸扬了下衣袍,赤足从御榻上下去,微展双臂, 由着裴濯替他打理衣衫, “说得也是, 那再赐些金银玉玩, 另找太医去替他疗伤。”

“赏的时候算着些, 别超过李昌远六个月的该得的俸禄。”

裴濯:“……”

十下鞭笞说白了就是个当众赤膊的侮辱刑罚,至多破皮见点血,哪用得上太医?

他这下彻底看明白了, 南荣宸巴不得李昌远起反心,又不想让他动手太早,“王上,狗熊蠢笨莽撞, 惹急了恐怕不是两根绳子能拴住的。”

南荣宸将那颗赤色琉璃珠收进袖中,“这不是有裴卿能替孤杀他吗?”

他本就没打算把李昌远栓得多久,李昌远能等到春猎动手最好, 等不了也没多大区别。

他对自己做国君的能力很有自知之明:能不能在王位上活到裁撤中书省的时候,以及王权集中的利弊几何,这辈子他都没那信心能确定。

既然不能确定,那就都没差,左右他这个反派死之后,天下尽归临越,四海九州无不安乐升平。

裴濯没再言语,目光不由落在朱红下裳底下露出的赤足上,红莲玉藕,诗中绝韵不过如此。

他一时顾不上其他,迈出两步跟上前去,“王上,春寒未尽,先把鞋穿好。”

经裴濯这么一提,地上确实有几分凉意,南荣宸踏上内侍早已备好的玄履,真诚道一句,“裴卿,孤的命可就交到你手上了。”

他让陈平去查过,裴家虽权势不盛,却世代忠良,忠的还是百姓。是以朝代更迭对他们来说其实并无太大影响。

到了临越这朝,裴濯的父亲和兄长仍守在在邺州,且颇得民心。

整个裴家也就一个裴濯,闲云野鹤,不到及冠之年就四处游历,烟花风月之所、名川大江之地,都来者不拒。

听得他都要生出几分羡慕。

这样的世家出来的人,怕是不需要他多做什么,都会对他这种昏君恨之入骨。

只要时机合适,群狼环伺之下,他再任用一二奸臣,他就不信不能提前结束这该死的剧情。

裴濯想忍辱负重也随他去,左右这人侍奉的功夫还不错。

事实上,裴濯做起传旨拟旨的差事也又快又靠得住。

当日晌午,李昌远坐在榻上,背上数道鲜血淋漓的长条伤疤交错,涂了药也没能舒缓多少。

受命前来宣旨的太监将拂尘一收,“李大人好生休息,奴才就先告退。”

李昌远连起身都没起身,待那侍卫走了直接一把掀了桌上的圣旨。

完全是颠倒黑白,把那条命案算到他头上,当真是把他当玩意儿来耍弄。

府上的幕僚早已习惯李昌远私下的莽撞脾气,“大人息怒,此番王上罚了又赏,说到底还是顾忌着太后和您手上的御林卫。”

“大人不如徐徐图之,三月春闱,就算大人不说,太后和将军也不会让裴濯活着回来。”

“届时太后和将军也会联手替您向王上争来一笔封赏,补偿您这几日的委屈。”

李昌远拾起桌上的一枚翡翠如意,嫌恶地撂开,冷声开口,“本官等着那日就是。”

这幕僚是他那官至大将军,却还谨慎到庸诺地步的父亲挑来的,他自然不能对他说实话。

围猎场上箭矢无眼,猛兽层出,南荣宸死在那又有何妨?

况且,南荣宸都交代了,要在九安行宫享美人在侧的极乐,他怎敢不从王命?

先帝的儿子多了去了,只要南荣宸死在九安行宫,太后和他那亲爹选谁当天子不能。

算起来南荣宸当年是打过几场胜仗,换了旁人也未必不行,这王位怎么就非他不可了?

*午后时分,纤云当空,天子御辇从御花园绕了一圈,时隔他自己都懒得算清的日子后,南荣宸再次踏进勤政殿。

殿内已经候着些熟人,一些是他宣来的,另一些么,显而易见是来夺权的。

别管什么目的,礼法在前,他们都齐齐在司礼太监的唱礼声中行跪拜之礼。

南荣宸踏上几层玉阶,坐到主位之上,将桌上碍事的折子随手推开,开门见山,“可有要主动认罪的?”

有肃王府那一遭,王文知道这是在说他,跪在启奏。

过去几天他已经做好丢了这条命的准备,故而认起罪来镇定而熟练,“启禀王上,臣身在御史台却不能持身公正,与赵景元赵大人勾结,私扣奏折,险些使忠臣蒙冤。

“臣罪该万死,但请王上看在臣多年苦劳的份上,放臣全家人一条活路。”

赵景元听了这话霎时间心凉了一半,他在府上被监视了数日,形如软禁。

除了那一帮旧日同僚,最后连御林卫的副指挥使马顺他都想法子求见了,金银更是不知给出去多少,结果王文还是就这么招了?

“王上,臣实在是一时疏忽,才不慎将那折子落下,但臣绝无欺君之心啊!”

南荣宸看了眼站在御座左下方的南荣显,“王大人可有凭证吗?”

他这肃王兄有空出现在此处,自然是想争一争赵景元占着的这右丞之位。

这也无可厚非,但若只指望着这么几句证词定赵景元的罪,南荣显就是真的蠢到家了。

南荣显终于从南荣宸那处分得一分目光,阴沉的脸色晴了几分,带着警告扫了王文一眼,又毫无顾忌地窥视起天子。

可总觉得离得太远,远不及那日梦中一半得近。

玄色袖袍之下的瓷白腕子时隐时现,看得他移不开眼,只恨不得走上御座,把那场梦变为现实。

那份破烂折子又是何德何能,能被南荣宸捏在手里?

南荣宸翻了几下呈上来的信件,真假都已经不重要,南荣显做事向来没什么顾忌,就差写上,“就是本王做的,你能怎么样?”几个大字。也是难得谨慎到这个地步,看来是早就想在中书省插进自己的人。

“孤刚登基不过一载,无心斩杀朝廷命官。领着你赵氏满门回乡去,赵大人以为如何?”

“自然了,家产只能带走一成。”

王赵两家数十年财产田地没入国库,就当是他稍微偿还些这辈子所受的万民供养,毕竟实在没做什么实事。

他知道这想法又蠢又虚伪,只当做个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

赵景元听了天子这话,一时有些不敢相信,王上为太子时办的几桩案子可都半分也不手软。

不过他顾不上这么多了,活到他这把年纪,命都保住了,还能以为如何?自然是赶紧谢恩。

“臣遵旨,谢王上。”

料理完赵景元,南荣宸又用同样的法子打发了王文,在折子上朱批几笔,便交由薛宣去办。

其实这都不是什么要事,他来这一趟的主要目的是,把右丞之位定下来,”今日襄王和肃王都在,顺带着梁左丞也在,中书省为我朝机要所在,长久空置下来难免是要辛苦周阁老,诸位可有人选?”

南荣显冷冷扫了眼站在他对面的南荣承煜,“王上不是要重用襄王么?七衔亲王都封了,何必又来问本王?”

麻烦,南荣宸懒得去管南荣显又是要闹哪出,随口敷衍一句,“王兄应当也知晓,巫神之谕襄王可堪大用。孤不过是顺应天时。怎么,王兄对此有意见?”

果然是因为巫神预言,南荣显缓和了两分语气,“本王也想问问襄王,襄王的舅父已经占着左丞之位。这右丞之位,襄王可还有哪门亲戚想引荐吗?”

南荣承煜前两天人设差点崩,现在正努力弥补,作出一副没听出那些嘲讽的模样,决定再忍这神经病一回,“梁大人乃王上亲自任命,臣弟不敢揣测圣意。”

推诿个没完了是吧?南荣宸懒得多听他二人的车轱辘话,“既然二位没有人选,那便让清河郡王的之子,赵泽缨出任右丞。”

“赵爱卿虽然年岁不长,但也是一路寒窗苦读来的,为人爽利…”

剩下的南荣宸实在夸不下去,头一次觉得夸一个人能比两辈子加起来看过写过的策论还要难。

不过这赵泽缨是个人才,不仅同南荣显交好,还在南荣承煜进京当日就当街惊过他的马车,又以“惊扰本世子车架”的罪名把南荣承煜押送到京兆尹。

结果么,自然是南荣承煜在京兆尹亮明先帝亲子的身份,清河郡王领着他那混账儿子亲自进宫请罪。

如果没猜错,这八成又是系统所说的主角爽点。

抛开这些不谈,如果说李昌远是个暗着玩的伪忠臣,这赵泽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奸臣,肚子里墨水没有几两,仗着家势结党、逆他者死的心思却藏也不藏、

主角一路爽下去多没意思,“诸位以为如何?”

主角没搭话,看来是火候不够,南荣宸转而朝南荣显开口,“这般安排,王兄可还满意么?王文这案子办得不错,就当是个赏赐。”

[违规评论:别问,问就是一般般满意,可惜没有尾巴,不能原地螺旋升天。]

[很爽,但没爽死,建议亲一口(别骂,看到哪对磕哪对)。]

这些所谓违规评论,南荣宸已经习惯性忽略,不知道在扯些什么。

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南荣显心情应是不错,他也不差:不破不立,赵泽缨这等恩赏两次就能上天的人,正适合当破了清流垄断中书省这困局的口子。

自然,南荣承煜一党可就没这么高兴了,开口的是梁有章,“王上三思,赵大人入仕不足两年,也只在翰林院编书修史,不曾参与过政事。

“若王上有心重用,不如先让赵大人稍加历练两年。”

两年他可等不了了,南荣宸懒得去费口舌,再次看向南荣显,好处总不能白领。

果然,南荣显没让他失望,“那梁大人以为,赵景元资历够深吗?到最后不还是老眼昏花?”

“说到此处,梁大人身为左丞,竟然半点不曾察觉,倒不如也去翰林院修两年书,磨磨脑子。”

“还是说,周阁老和襄王的中书省,就这么容不下本王吗?但凡跟本王说过几句话的都不配入中书省为官,非但如此,中书省有机会还都要踩上一脚。”

梁有章不是第一次被肃王气得胡子乱颤,早已深知不能跟他多纠缠的道理,“请王上三思。”

两相僵持之下,南荣承煜最终没忍住,什么人设不人设的,南荣宸什么时候跟南荣显勾搭在一起了?

“王上,赵泽缨罔顾法度、终日宴饮作乐,臣弟也曾险些为其所欺压。臣弟斗胆一问,若是贸然让他入中书省,是要将朝局置于何处?”

很好,朝局对吧,南荣宸从御座上起身,玄袍上的金龙在阳光下几欲冲天,“这倒是个好问题,不过有襄王和周阁老在,朝局自然是,蒸蒸日上。”

可喜可贺,南荣承煜头顶那截仇恨值又升了几分,这趟没白来。

今日南荣宸是决心要扶持南荣显跟他作对了,南荣承煜差点把怒意写在脸上,“王兄,可是那日奸人的巫蛊之术还没清?臣弟虽愚钝,可也知道朝事为公,岂能沾染私情?”

按照剧情,南荣宸和南荣显早已决裂多年。南荣宸这个反派怎么出格他都能纵着,可绝不能跟南荣显勾搭在一起和他作对。

没别的原因,南荣显又疯又奸,是个彻头彻尾的癫公,不仅误国害人,还会影响南荣宸给他铺的路,他只是为了把剧情拉回去。

南荣宸疑惑开口,“孤何时论过私情?莫非襄王怀疑孤跟那赵泽缨牵扯不清?”

别的npc臣子劝到这地步也该消停下去,可他南荣承煜是主角,“王上,外有西夏环伺,临越不可自乱,臣弟请王上收回成命。”

他这王兄就是再出格,也不会拿大业做赌注,南荣宸这么聪明,不会听不出“西夏”二字里的威胁。

南荣宸是听出来了,但那又怎样?

他迈下两节玉阶,走到主角身旁站定,近得几乎能碰到主角头顶的仇恨条,“襄王觉得孤这龙袍好看吗?”

为了国事气成这样,倒有几分明君的样子,那日他在幻香里的所见所闻果然荒唐。

南荣承煜鬼使神差地顺着他的话看过去,因着拱手的姿势,只能瞧见那龙身绕着的领口,其下是朱红中衣领,再往下是羊脂玉一般的肌肤,那截脖颈何其脆弱,像是下一秒就会被那金龙吞咬入腹。

他莫名跟着滚了下喉头,,“臣弟愚钝,不懂王兄何意,还请王兄明示。”

南荣宸低头摸了下袖子上的龙头,“孤问你好看吗?”

“好看,”南荣承煜捏紧行礼的三指,在痛意中找回自己的理智,语气也软下去几分,”王兄若有兴致,臣弟改日来宫中与王兄赏画。今日还是,先谈朝事。”

他都差点忘了,南荣宸似乎跟萧元倾有一腿,之前他没放在心上,因为他是个24k纯直男,理解不了南荣宸这种爱好。

现在想想也还是没什么,走到最后,南荣宸只会把他这个主角兼宿敌放在眼里心上。

“孤就当你喜欢,”南荣宸伸手一扯,外袍褪下一半,“都是先帝的儿子,这龙袍襄王既然喜欢,自然也能穿。”

玄色龙袍脱下之后,天子只着一身朱红衣袍,腰间系着一条玄色为底,通体缀玉的腰带,不过盈盈一握。

无端让他想到满树的凤凰花,艳极美极,足以烧红半边天,可他此时却想把花撕烂,将那花蕊捏在指尖,制成标本。

南荣承煜生生忍下这荒谬的念头,并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他与南荣宸是注定的宿敌,想把宿敌撕烂咬烂,吞拆入腹,吃干抹净…,有什么不正常的?

想明白这个关窍,他拱手要跪在地上以表决心,却被南荣宸伸手拦下。

他的反派boss掌心很烫,他手臂上传来几层衣料都挡不住的温度,“臣弟愿再次以命相谏,陪王兄玩个游戏。”

这就大可不必,南荣宸弯起唇角,将手中的玄袍搭在主角肩上,指腹擦过他脸上那道还没好全的疤,“襄王言重,孤怎么舍得再来第二次。”

“直接把王位给襄王便是。”

书到用时方恨少,南荣承煜脑子要炸了,只能靠着本能蹦出一句“卧槽”,好在嘴上忍住了,“王兄执意要用赵泽缨?”

见仇恨值又隐隐有下降的趋势,过盈则亏这道理用在哪处都合适,南荣宸手上一松,那没搭稳的玄袍滑落在地上,“襄王聪明。”

南荣显没料到事态是这么个发展,也是终于找到理由能碰一碰梦中与他缠绵过的人。

他上前几步,一把攥住南荣的手腕,“阿宸何必同他废话这许多?”

下一秒,闭嘴的成了他自己——他手中那截本该白皙如瓷的腕子上,几条红痕交缠纵横。

一如他梦中那般。

可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第30章

本不该有南荣显什么事, 南荣宸带着些不耐烦收回手,转身迈上两级台阶,“裴濯, 准备着拟旨。”

顺滑的袖袍划过掌心之后,南荣显手里空荡荡的, 莫名想起那夜的惊梦,定定望着那道背影:南荣宸向来娇贵, 受伤了止血困难, 平日里多碰几下皮肤上都会留下痕迹,又极为挑剔,不喜闲杂人等近身。

手腕上那些红痕定是他身边藏着祸心的歹人做的——萧元倾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胆子,那么能有机会近天子身的,只有裴濯这个罪奴。

等南荣宸重新坐回御座上, 双手好好搭在金玉扶手上, 他才阴测测开口, “本王在宫外都知道, 裴濯乃罪臣之后。昨日又在紫宸殿外杀了御林卫, 这么个祸害,王上还要留着么?”

连南荣显都知道用裴濯当幌子,真不枉他从大理寺把人捞出来, 南荣宸转头看向裴濯,“此事裴卿同肃王解释。”

谁的事谁自己料理,否则他得多累?

裴濯立站在御座之后,依然穿着一身不成规制的云锦长袍, 对此也没人敢置喙,只当天子就喜好这身清雅装扮。

他面不改色地把上午那道旨转述出来,“殿下误会, 昨夜不过是李大人护卫不利,跟臣并无干系。”

“至于王上留不留臣,臣自是做不了主,只能尽心侍候。”

“说起来臣也有一事不明,怎么御林卫刚从肃王府回宫,宫里就出了命案呢?”

南荣显脸色阴沉得能洇出水来,“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敢当庭挑拨本王同王上的关系?依本王看,你这舌头也不必留了。”

[违规评论: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俩的关系不用别人挑拨?]

裴濯没再答话,反而看向南荣宸,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南荣显也是许久没见过这么能装乖扮惨,当着他的面找死的人了。

可南荣宸却信了裴濯这套狐媚把戏,不悦地打断他的话,“王兄连紫宸殿昨夜的事都知道得这么清楚,现在又要怀疑圣旨,那要不要让襄王把龙袍也分你一半?”

数个时辰之前,谢尘挑拨过的那句“肃王有夺权之心”,南荣宸从未怀疑过。

同刚重生之时一样,他依旧不打算拦着,甚至南荣显想要什么他能给什么,前提是,南荣显别当庭碍眼给他添乱。

现在看来,真要碍眼了也无妨,肃王手上的兵若也能在春猎当日动上一动,岂不是更热闹?

“王兄若要处置孤身边的人,也无不可。”

南荣显闻言眸光一闪,随即听到南荣宸接着道,“先坐稳王位,届时别说裴濯,孤也会对你言听计从,任你处置。”

梁有章并余下的几个大臣已有数日不曾面圣,没成想一入勤政殿,就又碰到两位王爷当堂相争,王上更是连龙袍都脱了。

见这局势越发焦灼下来,他们一时拿不准天子非要任赵泽缨为左丞的意图,只能纷纷下跪,“王上息怒。”

南荣显没有下跪的打算,南荣宸在梦里为了裴濯冷待他还不够,如今又在勤政殿敲打他。

可尽管如此,他哪舍得南荣宸对他言听计从,他恨不得能亲自伺候阿宸,让往东不往西,不比旁人来得妥帖听话?

那些红痕也不是阿宸的错,届时当着阿宸的面将裴濯的两只狗爪子削了喂狗便是。

“王上误会,本王是担心佞幸误国。”

见南荣显竟拂袖退后一步,南荣宸倒是有些欣赏他了,不过短短数日,这忍耐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虽说比起南荣承煜还是差了点。

他重新看向殿内几位臣公,最后将目光落在南荣承煜身上,“赵泽缨入中书省任左丞之职,诸位可还有异议?”

殿内几位大臣,除了南荣显一党,其余明里暗里都是主角和清流一党,在天子这般阵仗的震慑下,再加上南荣显这尊大佛还在,他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一阵静默中,南荣宸再次开口,“看来诸位是都听襄王的。”

几位大臣连连否认,“臣等不敢。”

“不敢问呐,那孤替你们问问襄王,”南荣宸弯着唇角看向南荣承煜,“襄王可还有异议?”

南荣承煜这会儿终于记起自己的人设了,带着惶恐看了眼他的主心骨——他名义上的舅舅梁有章,才恭谨开口,“臣弟一时僭越,还请王上恕罪,臣弟自然谨遵王命。”

没趣,他还是更喜欢南荣承煜桀骜不驯的样子,南荣宸握了下手中那颗赤色琉璃珠,起身离开,“那诸位接着忙。”

别说殿内几位大臣,就连南荣承煜和南荣显都以为,南荣宸此前不上朝,是为了混淆周衍知等一众清流的视线,进而往中书省插进自己的人。

如今这赵泽缨也插进去了,南荣宸怎么还不打算多理朝政?

如此行事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南荣承煜将地上那件玄袍拾起来,小心地拍去其上尘土,“王兄恕罪,可否允臣弟亲自送这玄袍回紫宸殿,就当将功折罪。”

“襄王有心,”南荣宸倒是真有事要私下找南荣承煜,不过要先把打发走他那随时犯病的王兄,“若是孤没记错,肃王与清河郡王有些交情,便去替孤知会清河郡王一声,免得惊了他。”

眼看着南荣承煜那个废物已经装模作样地跟在南荣宸身后,南荣显哪还有心思去见什么清河郡王,“王上,此事不急,本王别有些趣事要说与王上。”

南荣宸没兴趣,“王兄是要抗命?”

狗屁王命,南荣显连先帝之命都不一定听,可谁让如今的王上是他的阿宸,他最终移步让开。

一年之内,他定让南荣宸履行那约定,永远同他在一处。

如今就当再让让南荣宸,免得逼急,伤了他二人的情分。

*春光正好,又已近黄昏,南荣宸没打算乘御辇,在迈出勤政殿之前朝南荣承煜开口,“肃王向来口无遮拦,襄王先替孤安抚一下梁大人,孤便在流芳亭候着。”

他说得不容拒绝,说完便径直朝御花园走去。

裴濯随之走上前去,“襄王殿下,这玄袍不如先交给臣。”

不止南荣显,南荣承煜也被裴濯在勤政殿的作派膈应得不清,妈的,哪朝哪代都有绿茶,还他妈的是个恶心人的男绿茶。

可他今日已经做过出格的事,只能顺从地把那玄袍递出去,又用南荣宸能听到的声音开口,“还是裴大人心细,当日本王误信谣传,对你多有误会…”

裴濯将那接过玄袍,极其自然地拢在臂弯上,“襄王言重,倒也不全是误会。”

南荣承煜脸上差点挂不住笑,南荣宸是个断袖不假,可按照剧情,他该对萧元倾一片痴心才对。

他兀自思考片刻,才反应过来,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也就没再理裴濯,转身走向候在勤政殿一侧的梁有章。

梁有章没遮没掩,拧着眉出声,“襄王近日为何如此莽撞?”

梁家强行扶持南荣承煜之事,满朝满宫皆知,没必要藏着。

他们当日选中南荣承煜这个民间来的皇子,无外乎看中他适合做个提线木偶。可近一个月以来,从上次筹粮开始,南荣承煜锋芒渐露,隐隐有脱离掌控之势。

也是时候该告诫一二。

这剧情南荣承煜再熟悉不过,拾起老演员的职业操守,“舅…梁大人,本王以为,在其位谋其政,我既然领着俸禄,总要以国事为重。”

“上个月母妃生辰,曾言我过于…软弱,我…本王…可是又做错了?”

见南荣承煜私下还是这副样子,梁有章当场给下马威的心思歇了一半。

并深深怀疑自己可走眼了——南荣承煜但凡有点脑子,也不会跟着周衍知去紫宸殿梗着脖子诛杀奸臣,更不会在勤政殿公然跟天子对着干。

自从天子“因病”不理政事,南荣承煜折子批得尚可,周阁老都没能挑出太多错处。于大事之上也不曾擅作主张,事事问过他,说起来也算是听话。

少有的几桩冲动事追究起来,竟然因为梁妃几句话,“殿下下次莫要冒犯天威,若要为民生计,做好你该做的便是,臣会助殿下。”

当得起一句,赤子心性。

应付梁有章这种事,南荣承煜穿书这么多年早已做腻,此时一颗心飞到流芳阁,“王上还在候着本王,本王定会谨慎行事。”

梁有章拱手送他这外甥离开,可控又不至于蠢笨,当年许是没选错。

*流芳阁位于御花园西南侧,与勤政殿隔得不算远,南荣承煜穿过早春争艳的各样花朵,却没心思多看一眼。

等走近些许,他不由一愣,流芳阁的金字檀木匾只露出一个“流”字,其余二字被那道窄红身影挡着。

“臣弟见过王兄。”

南荣宸没回头,瞧着檐下的鸟窝,“襄王来了?”

天子身上的朱红衣袍除了广袖,本就不甚宽松,此时看过去,恰好勾出天子润肩窄腰,南荣承煜没压下目光,“王兄好兴致。”

南荣宸撑着木梯回身,“孤刚好有个问题,襄王以为,人和这鸟兽有何区别?”

史书上什么“指鹿为马”之类的典故中,古代王公大臣多爱用飞鸟走兽当引子,要么阴阳怪气,要么试探臣下,一旦答错,没准脑袋就搬家。

可此时花香鸟语,南荣承煜固执地把这当成闲聊。

自从南荣宸登基,已经很久没这么同他单独说过话,剧情里没有这一段,他索性放飞自我,“鸟兽没什么灵智,低级的甚至不用大脑思考,当然跟人没法比。”

“要说区别,人和走兽是哺乳动物…”

“王兄为何突然操心这个?”

南荣宸接着回头看那鸟窝,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从木梯上下来,“孤如今就想当个闲人,不招猫逗鸟,该操心什么?”

“孤倒觉得,人和畜牲也没什么区别,弑父杀亲、饿极了连人都吃,襄王在民间可曾遇到过这等事?”

南荣承煜清醒几分,听出这又是一场试探,“王兄,臣弟长在乡野,每日奔波只为了谋生计,旁的实在知之甚少…”

南荣宸仿佛没听进他的话,“孤找你来确有一事要问。”

南荣承煜当即打起十二分警惕,带着兴奋期待新的未知,只属于他自己的,反派特供惊喜。

不知道南荣宸这次想玩什么。

南荣宸下了梯子朝他走进,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他心上,勾得他呼吸都紧绷起来,却又轻飘飘落下——

“也没什么大事,你写的那书不错,孤想看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