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太政大臣与内大臣难得会面,相见之下,回思往事,共谈多年以来彼此情况。在疏阔的期间,些微之事也要争执.但今天叙晤一堂,各人回忆过去种种风流韵事,便照旧撤去隔阂,畅谈今昔之事和各人近况。不觉日色渐暮,互相频频劝酒。内大臣说:“今天我倘不来奉陪,便成失礼。但倘知道驾到,因未奉召唤而不来,则更当受呵斥了。”源氏答道:“我才是当受呵斥的。我的恨事甚多呢。”话中似有含蓄。内大臣猜想他要谈云居雁的事了,觉得麻烦,便默不作声。源氏继续说:“我们二人自昔以来,不论公事或私事,都心无隐藏,不论大事或小事,都互相闻问。好象鸟的左右两翼,协力辅佐朝廷。到了后来,常常发生违背当初本意之事。然而这都是内部的私事。根本的志望并不移变。不知不觉之间,大家添了年龄。回想往昔之事,不胜依恋之情。近年以来,难得见面。我等职位既高,凡事遂多限制,不能随便行动,亦是理之当然。但你我谊属至亲,不妨略减威仪,随时惠然来访。我常以不能如愿为恨也。”内大臣答道:“从前我等的确太亲近了,甚至任情放肆,不拘礼节。常蒙开诚相待,心无隐隔。至于辅佐朝廷,我不敢与你相并,似鸟之左右两翼。幸蒙鼎力提拔,使我这庸碌之材,亦得身居高位,此恩无时就忘。惟年龄既积,自然万事都不能起劲耳。”他表示抱歉。
源氏乘此机会,婉转其词地向他说出了玉鬘之事。内大臣听了,感慨地说:“唉,此人真可怜,此事太希奇了!”说着就哭起来。后来又说:“当时我很担心,曾经四处寻访。其间不知因何机缘,由于忧愁不堪,曾将此事向你泄露。现今我已成为略有地位之人。想起当年浪迹人间,生下许多芜杂的子女,一任他们流落在各处,实在有伤体面。而且甚是可耻。设法把他们收回家来一看,又觉得很可怜爱。我首先想起的正是这个女儿”。说到这里,回忆起了从前雨夜品评时任情不拘地所作的种种评语,时而哭泣,时而嬉笑,两人都无所顾忌了。夜色已深,各自准备回家。源氏说:“今天在此相会,回想起遥远的少年时代旧事,教人眷恋往昔,难于堪忍,我竟不想回去了。”源氏平素并不十分感伤,此次想是酒后之故,欷歔地哭起来。太君更不必说,她看见这女婿相貌比前更好、权势比前更大,便想起了女儿葵姬,痛惜她的早死,不胜悲伤,也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眼泪淌个不住。那尼姑打扮的姿态特别令人感动。
虽有此好机会,源氏并不谈起夕雾之事。因为他估计内大臣不会同意,冒昧开口,自讨没趣。而在内大臣呢,看见对方绝不谈起,也就不肯自动提出,这件事终于照旧闷在心里。临别他对源氏说:“今夜本当亲送回府,但突然如此,深恐惹人疑怪,故恕不相送。今日有劳大驾,改日自当趋前道谢。”源氏使和他相约:“尚有一言:太君清恙已大见好转,前日奉恳之事,务请慨允,准时出席。”两人面上都带喜色,分别启驾返邸,仆从奔走呼唤,气势十分雄大。内大臣的随从人等想道:“今日不知有何大事。两位大臣难得会面,我家大臣面色特别愉快。莫非太政大臣又把什么政权让与他了?”他们都在瞎猜,谁也想不到玉鬘之事。
①源氏任太政大臣时,曾将政权让与内大臣。见本卷第438页内大臣突然闻此消息,急欲一见此女,心情忐忑不安。他想:“如果立刻接她回来,以父亲身分对待她,亦恐有所不便。况且推想源氏寻获她时的初心,恐怕不见得清白无私而肯慷慨地归还我。只因对各位高贵的夫人有所忌惮,未便公然将地归入妻妾之列。而偷偷地宠爱她,又恐引起世人非议,因此向我言明了吧。”他觉得不快,但又想:“这也算不得缺憾,即使我特地将女儿送与源氏太政大臣为妾,也有什么不体面呢?不过太政大臣要送她入宫,深思弘徽殿女御见嫉,这倒是很没趣的。但归根结底,总不能违背太政大臣的意旨。”他心中作种种思量。这是二月初头的事。
二月十六日春分,是个黄道吉日。据阴阳师勘查报道,十六日前后都无好日子。此时太君的病正值好转,源氏便赶紧准备着裳仪式。他照例来到玉鬘房中,详细告诉她:前日如何向内大臣言明;行仪式时应有何种注意事项。玉鬘觉得他这一片诚心,比生身父亲更加亲切,心中不胜喜悦。此时源氏又把玉鬘的实情悄悄地告诉了夕雾中将。夕雾恍然大悟:“原来事情这样奇离!怪不得大风那天我窥见那种景象。”他觉得玉鬘的相貌比他所苦恋的云居雁更加美丽,便出神地回想她的面影,深悔以前没有想到,不曾向她求爱,真乃迂阔之至。然而他又觉得对云居雁变节,乃忘情负义之事,便又打消此心。此人之忠实诚可赞叹。
到了着裳仪式那一天,三条邸的太君悄悄地派一个使者前来送礼。虽然时日匆促,但她所备办的梳具箱等礼品,非常精美而体面。并附一信给玉鬘:“我乃尼僧之身,恐有不吉之嫌,本来不该参与庆祝。虽然如此,但我之长寿,想来值得教你模仿。你的身世,我已详悉,使我不胜眷恋。若无一言相祝,岂非不合情理?不知你意如何?
玲珑玉梳盒,两面有深情。
是我亲孙子,莫教离我身。①
此信古色古香,字迹则甚颤抖。送到之时,正值源氏太政大臣来此指示仪式中种种事宜。他就看信,看毕说道:“这正是古风的书简,可惜字写得太吃力了。她早年擅长书法,年纪一大,笔力就异常衰弱,颤抖得厉害呢。”他反复看了几遍,又说:“这首诗和玉梳盒贴切之极!三十一个字母之中,和玉梳盒无关的很少。真不容易啊!”说罢,吃吃地笑起来。
①首句以常不离身的玉梳盒比拟玉鬘,第二三句言无论外孙女或孙女,总是我的孙儿。日文中有三处双关,“两”与“盖”同音;“亲孙子”与“套盒”(即双重套合之意)同音;“身”与“盒身”同音,都关联到玉梳盒。所以下文中源氏说:“三十一个字母之中,和玉梳盒无关的很少。”日本短歌限用三十一个字母。
秋好皇后送的礼品,是白色女衫、唐装女袍、衬衣,以及梳妆用具,都精美无比。又照例派送装香料的瓶,装的是中国香料,香气异常浓烈。其他诸夫人各出心裁,赠送衣服等物,连侍女们所用的梳子、扇子等,也都式样美好,无疵可指。这几位夫人都具有高雅的趣味,对于各种事物,都争乖竞巧,故所赠礼品,无不异常精致。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几位夫人,闻知六条院举办着裳仪式,自知无分参与庆祝,都默不作声。独有常陆亲王家的小姐末摘花,异常尽规蹈矩,凡有仪式,决不放过,颇有古人风度。她想:“如此盛典,岂可置若罔闻?”便按照陈规送礼。这也是一片好心。她所送的是宝蓝色常礼服一件,还有暗红色或某某色的、总之是前代人所珍贵的颜色的夹裙一条,以及泛白了的紫色细点花纹礼服一件。这些衣服装在一只很讲究的衣箱内,包扎得非常仔细而美观,派人送与玉鬘。并附信云:“我乃微不足道之身,本来不该僭越。但际此盛大典礼,不能默默无所表示。微礼异常菲薄,可请转赐侍女。”措词倒很象模象样。源氏看了,想道:“真讨厌啊!她又来了……”连自己都脸红了。他说:“这真是个异常古板的人。这样见不得人面的人,默默地躲在家里才是。这样做毕竟是出丑的。”又对玉鬘说:“你该给她一封回信,否则她要见怪。回想当年,她的父亲常陆亲王非常疼爱她呢。我们对她倘比别人轻视,太委屈了她。”看看她所赠的礼服,但见衣袂上题着一首诗,咏的老是“唐装”①:“素日不亲君翠袖,我身多恨惜唐装。”
①参看本卷第491页。
她的书法,从前就很拙陋,现在越发萎缩,竟象刀刻一般生硬。源氏看了很不快,觉得恶劣不堪,说道:“她作这首诗,煞费苦心呢。况且现在侍从之类的侍女已经不在她身边,无人能帮她忙,真是亏她的了。”他觉得可笑,接着又说:“好,我虽然很忙,让我来作答诗吧。”他一面怒气冲冲地写,一面又说:“这种怪事,真是别人所意想不到的。其实大可不必啊!”写的是:“唐装唐装又唐装,反来复去咏唐装。”
写毕说道:“她非常认真地爱用这两个字,我也来用用吧。”把诗给玉鬘看。玉鬘看了,嫣然一笑,说道:“啊呀,太刻毒了!这不是嘲弄她么?”她困惑不解。此种无聊之事甚多。
内大臣在未知实情以前,对玉鬘的着裳仪式漠不关心。突然知道实情以后,急欲早点看看自己的女儿,等得很不耐烦,所以当天一早就来到了。仪式的排场,比一般规定的更加体面。内大臣看见源氏太政大臣用心如此周到,觉得深可感谢,同时又觉得有些乖异。到了亥时,请内大臣进入玉鬘帘内。规定的设备当然应有尽有,帘内的座位尤为华丽无比。安排起华筵来,灯火比平常更加明亮,可见招待特别丰盛。内大臣很想与玉鬘共话,然而今宵太唐突了,来便交谈。替她的腰带打结的时候。脸上显出怅惘不堪的神情。源氏对他说道:“今宵不谈往事,请你装作一概不知的模样。为欲掩饰不知实情者的耳目,我们只当作世间普通的着裳仪式可也。”内大臣答道:“承蒙关怀如此周到,无言可以答谢。”于是举杯共饮。内大臣停杯言道:“隆情厚谊,世无其例,使我感谢不尽。惟笼闭至今,一向瞒我,又教我不得不恨啊!”遂吟诗云.“渔人遭禁闭,久隐在矶头。
今日方浮海,安能不怨尤?①”
①渔人比喻玉鬘。
他终于不能自制,在人前流下泪来。玉鬘因诸大臣聚集帘内,羞涩不能作答。源氏答道;“长年飘泊后,寄迹渚边头。
藻屑诚微贱,渔人不要收。①”
这怨尤未免太无理了。”内大臣也说:“诚然诚然。”此外无言可说,就走出帘外去了。
①藻屑比喻玉鬘。渔人比喻内大臣。渚边比喻源氏家。
此时诸亲王以下诸人,悉数集中在帘外。其中有许多是恋慕玉鬘的人。他们看见内大臣入内久不退出,不知为了何事,大家都在疑讶。只有内大臣的公子柏木中将及弁少将,约略知道实情。两人想起了以前偷偷地向玉鬘求爱之事,深悔不该,且喜未成事实。弁少将向柏木耳语:“幸亏不曾公开!”柏木答道:“源氏太政大臣脾气特异,爱干奇离古怪之事。恐怕他想同秋好皇后一般对待她吧?”两人各述己见,源氏全都听到、他对内大臣说:“暂时还得请你小心处理,以免引人讥评。寻常之人,万事都可放心,即使胡行乱为,亦不受人注目。但我的事情与你的事情,会引起世人种种议论,以致平添烦恼。此次之事情节奇离,非寻常可比。务请郑重从事,慢慢地使外人逐渐看惯,方为妥善。”内大臣答道;“此事如何办理,自当悉听尊命。此女年来多蒙垂青,得在慈荫之下托庇长成,足见前世因缘不浅。”源氏赏赐玉鬘的礼品,其丰盛自不必说。赠送来宾的福物及谢仪,按照各人身分,但比定例更为隆重。只是内大臣前曾以太君患病为由而辞谢结腰,故此次不曾举行大规模的管弦之会。
萤兵部卿亲王认真地求婚了:“着裳仪式现已完成,更有何辞可以推托?……”源氏答道:“皇上前曾示意,要她入宫任尚侍之职,现正奏请免征。须待复旨到后,再行决定其地事宜。”内大臣在灯光之下约略见过玉鬘一面,总想再见一次才好。他想:“此女倘有缺陷,太政大臣不会如此重视。”因此越发恋恋不舍了。现在他回想起从前做的那个梦①,方知确有征验。他只对弘徽殿女御说出实情。
内大臣严守秘密,暂时勿使外人闻知此事。但搬嘴弄舌,乃世人常习,此事自然泄露于外,渐渐传遍世间,那位口没遮拦的近江君也听到了。她来到弘徽殿女御面前,正值柏木中将和弁少将在座。她毫无顾虑地言道:“父亲又找到了一个女儿呢。啊呀,此人真好福气啊!不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两位大臣都如此看重。听说她的母亲出身也很微贱呢。”女御听了很难过,一声不响。柏木中将对她说道:“两位大臣部看重她,总是有缘故的。我倒要问:你从哪里听到这些话?这样突如其来地说出来?谨防被快嘴快舌的侍女们听见啊!”近江君恨恨地答道:“哎呀,你不要多嘴!我全都知道了。她要入宫去当尚侍呢。我早就来此地,正为了想蒙照顾,推荐我入宫去当尚侍。所以连普通侍女们所不屑做的事。我也都起劲地去做。女御不推荐我,太无情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柏木便揶揄她:“尚侍倘有缺额,我等都希望去当呢②。你也来抢,太不客气了。”近江君生气了,答道:“象我这种微不足道的人,本不该参加在你们这些贵公子中。都是中将不好,多事地接我进来,教我在这里给人嘲笑。原来这里是寻常人不能进来的王府!可怕可怕!”说着退向后面,眼睛注视这边。样子并不可恶;然而怒气冲冲,两眼倒竖。
①参看本卷第530页。
②尚侍是女官,男人不能当,此乃讥讽。
柏木中将听了她这话,觉得确是自己错误,只得板起面孔,一言不答。弁少将赔着笑脸对她说道:“你在此供职,忠诚无比,女御决不忽视。请你放心吧。看你那模样。即使坚硬的岩石,也能一脚踢成雪粉①。可知不久自有如意称心的一天。”柏木中将接着说:“照你这样子,不如笼闭在天上的岩门②里,倒可平安无事。”说过便走了。近江君咿咿呀呀地哭起来,叫道:“连这些人都看我不起了!只有女御真心爱我,所以我在这里当差。”她就兴高采烈地做事。下等待女及女童等所吃不消的杂役,她都不惮烦劳,东奔西走地去做,全心全意地为女御服务。常常向她恳愿:“请你推荐我去当尚侍!”女御不胜厌烦。想道:“这个人竟说出这种话来,不知她心里是怎样想的。”只得对她闭口无言。
①《日本书记》第一卷有句云:“蹈坚庭而陷股,若沫雪以蹴散。”意思是说,脚力极大,能把庭中坚石踏陷,蹴成雪粉。此书用汉文写成。故此二句乃抄录,非译文。
②“天上的岩门”是《神代记》中的神话之物。
内大臣听说近江君想当尚侍,不禁哈哈大笑。有一天他去探望女御,乘便问道:“近江君在哪里?叫她到这里来。”便召唤她。近江君在里面高声应道:“来——了——!”立刻走到父亲面前。内大臣对她说道:“我看了你替女御服务的模样,方知你入朝当女官,原来是非常合格的。你想当尚侍,何不早对我说?”说时态度很认真。近江君不胜欢喜,答道:“我本想恳求父亲,但我确信女御等一定会替我转达。可是现在听说,这个职位已经另有人占去了,我就好比做梦发了大财,醒来只得手摸胸膛,垂头丧气。”这番话说得异常爽快流畅,内大臣实在想笑出来,好容易忍住了,对她说:“凡事不肯直说,是最不好的习惯。倘早些儿对我说了,我一定首先推荐你。太政大臣家的女儿身分虽然高贵,但只要我恳切申请,皇上无不准许。现在还来得及。你且写一篇申请文,字要写得端正。皇上看见其中所附长歌富有情趣,一定会录用你。因为皇上最喜爱富有情趣的东西。”他花言巧语地欺骗她。这不象是父亲的活,实在太恶劣了。近江君信以为真,答道:“和歌呢,我虽然很不高明,却也会做。至于那重要的申请文,最好由父亲出面,代我申请。那么我就好托父亲之福了。”她搓着手恳求,躲在帷屏背后等处的侍女听了这此话,肚子里好笑得要死。忍不住笑的人,溜出室外去痛快地笑一场。女御也脸红了,觉得讨厌之极。后来内大臣说:“烦恼的时候,只要找近江君。一看到她,万种忧闷都消解了。”他只把她当作消忧解闷的笑料。世人议论纷纷,有的人说:“内大臣为欲掩盖,故意用开玩笑的态度对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