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认为指人缺陷,对人贬斥,是无知之人的妄谈。所以,世人都称赞髭黑大将人品高雅,他虽然觉得此人做他的女婿还嫌不够,但绝不出之于口。他和花散里,现在只是一般的亲睦关系,晚上也分铺而睡。为什么弄得如此疏远呢?他想起了颇觉痛苦。原来花散里为人谦虚,从来不申恨诉怨。年来春秋游宴之事,她都不参与,只从别人口中传闻情状。所以今天难得在这里举行盛大集会,在她觉得是她这院子的无上光荣。此时她吟诗道:“我似菖蒲草,稚驹不要尝。①欣逢佳节日,出谷见阳光。”
吟时音调委婉。这诗虽无甚特色,源氏却觉得很可怜爱,便和唱道:“君似菖蒲草,我身是水菰。
溪边常并茂,永不别菖蒲。”
这两首诗都是肺腑之言。源氏对花散里说笑:“我和你虽然不常见面,不共枕席,但如此叙晤,反而觉得安心呢。”原来花散里为人和光同尘,所以源氏可以对她倾谈衷曲。她把自己的寝台让给源氏,自己睡在帷屏外面。她早就断念,认为自己是不配和源氏共寝的,所以源氏也不勉强她。
今年的梅雨比往年更多,连日不肯放晴,六条院内诸女眷寂寞无聊,每日晨夕赏玩图画故事。明石姬擅长此道,自己画了许多,送到紫姬那里来给小女公子玩赏。玉鬘生长乡里,见闻不广,看了更加觉得希罕,一天到晚忙着阅读及描绘。这里有许多青年侍女粗通画道。玉鬘看了许多书,觉得这里面描写了种种命运奇特的女人,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象她自己那样命苦的人,一个也没有。她想象那个住吉姬②在世之比必然是个绝色美人。现今故事中所传述的,也是一个特别优越的人物。这个人险些儿被那个主计头老翁盗娶,使她联想起筑紫那个可恶的大夫监,而把自己比作住吉姬。
①古歌:“菖蒲香美人皆采;怪哉稚驹不要尝。”见《后撰集。》花散里以此菖蒲自比。
②《住吉物语》是古代故事。大意,某中纳言有女三人,其中一人,即住吉姬,已许配内大臣之子。但后母虐待她,想擅自把她嫁给一个名叫主计头的七十老翁。幸而此女逃脱,投奔住吉地方的一个尼姑。后来终于大团圆。当时的古本今己不传,现存者是后人仿作。
源氏有时到这里,有时到那里,看见到处都散置着此种图画故事书,有一次对玉鬘说:“啊呀,真讨厌啊!你们这些女人,不惮烦劳,都是专为受人欺骗而生的。这许多故事之中,真实的少得很。你们明知是假,却真心钻研,甘愿受骗。当此梅雨时节,头发乱了也不顾,只管埋头作画。”说罢笑起来。既而又改变想法,继续说道:“但也怪你不得。不看这些故事小说,则日子沉闷,无法消遣。而且这些伪造的故事之中,亦颇有富于情味,描写得委婉曲折的地方,仿佛真有其事。所以虽然明知其为无稽之谈,看了却不由你不动心。例如看到那可怜的住吉姬的忧愁苦闷,便真心地同情她。又有一种故事,读时觉得荒诞不经,但因夸张得厉害,令人心惊目眩。读后冷静地回想起来,虽然觉得岂有此理,但当阅读之时,显然感到兴味。近日我那边的侍女们常把古代故事念给那小姑娘听。我在一旁听听,觉得世间确有善于讲话的人。我想这些都是惯于说谎的人信口开河之谈,但也许不是这样吧。”玉鬘答道:“是呀,象你这样惯于说谎的人,才会作各种各样的解释;象我这种老实人,一向信以为真呢。”说着,把砚台推开去。源氏说:“那我真是瞎评故事小说了。其实,这些故事小说中,有记述着神代①以来世间真实情况的。象《日本纪》②等书,只是其中之一部分。这里面详细记录着世间的重要事情呢。”说着笑起来。
①神代是神武天皇以前的神话时代。
②《日本纪》是从神代到持统天皇时代的汉文历史,凡三十卷。
然后又说:“原来故事小说,虽然并非如实记载某一人的事迹,但不论善恶,都是世间真人真事。观之不足、听之不足,但觉此种情节不能笼闭在一人心中,必须传告后世之人,于是执笔写作。因此欲写一善人时,则专选其人之善事,而突出善的一方;在写恶的一方时,则又专选稀世少见的恶事,使两者互相对比。这些都是真情实事,并非世外之谈;中国小说与日本小说各异。同是日本小说,古代与现代亦不相同;内容之深浅各有差别。若一概指斥为空言,则亦不符事实。佛怀慈悲之心而说的教义之中,也有所谓方便之道。愚昧之人看见两处说法不同,心中便生疑惑。须知《方等经》①中,此种方便说教之例甚多。归根结底,同一旨趣。菩提②与烦恼的差别,犹如小说中善人与恶人的差别。所以无论何事,从善的方面说来,都不是空洞无益的吧。”他极口称赞小说的功能。接着又说:“可是,这种古代故事之中,描写象我这样老实的痴心人的故事,有没有呢?再则,这种故事中所描写的非常孤僻的少女之中,象你那样冷酷无情、假装不懂的人,恐怕也没有吧、好,让我来写一部古无前例的小说,传之后世吧。”说着,偎傍到玉鬘身边来。玉鬘低头不语,后来答道:“即使不写小说,这种古来少有的事情已经传遍世间了。”源氏说:“你也认为古来少有么?你的态度也是世间无类的呢。”说着,把身子靠在壁上,情神异常潇洒。即席吟诗道:“愁极苦心寻往事,背亲之女古来无。
子女不孝父母,在佛法上也是严戒的。”玉鬘只管低头不语。源氏一面抚摸她的头发、一面极口向她诉说恨情。玉鬘好容易答道:“我亦频频寻住事,亲心如此古来无。”
源氏听了这答诗,心中颇觉可耻,就不再作过分粗暴的举动。此种情状,不知将来如何结局。
①《方等经》即《大乘经》。
②菩提是佛教用语,意思是觉悟。
紫姬以小女公子爱好为借口,也恋恋不舍地贪看故事小说。她看了《(犭+白)野物语》①的画卷,赞道:“这些画画得真好啊!”她看到其中有一个小姑娘无心无思地昼寝着,便回想起自己幼时的情况。源氏对她说道:“这小小年纪,便已如此懂得恋情。可见象我这样耐心等待,是常人所做不到的,是可作模范的了。”的确,源氏在恋爱上经验丰富,竟是少有其例的。他又说:“在小女儿面前,不可阅读此种色情故事。对于故事中那些偷情窃爱的女子,她虽然不会深感兴趣,但她看见此种事情乃世间所常有,认为无关紧要,那就不得了啊!”如此关怀周到的话,倘被玉鬘听到了,一定觉得亲生女儿毕竟不同,因而自伤命薄吧。
紫姬说:“故事中所描写的那些浅薄女子,只知模仿别人,教人看了可厌可笑。只有《空穗物语》②中藤原君的女儿,为人稳重直爽,不犯过失。然而过分认真,言行坦率,不象女子模样,也未免太偏差了。”源氏答道:“不但小说中如此,现世也有这样的人。这些女子自以为是,与人异趣,难道她不懂得随机应变么?人品高尚的父母悉心教养出来的女儿,只养成了一个天真烂漫的性格,此外不如人之处甚多,则旁人就要怀疑她的家庭教育,连她的父母也看不起,实甚遗憾。反之,女儿长得象模象样,适合她的身分,则父母教养有功,面目光采。又有些女子,幼时受旁人极口赞誉,而成人之后所作之事,所说之言,全无可观之处,这便是不足道的了。所以切不可让没见识的人赞誉你的女儿。”他多方考虑,但愿小女公子将来不受非难。记述后母虐待儿女的古代故事,也多得很。其中描写后母的狠心,令人看了不快,也不宜教小女公子读。源氏选择故事非常严格,选定之后,教人抄写清楚,又加插图。
①《(犭+白)野物语》是当时的故事小说,今已不传。
②《空穗物语》又名《宇津保物语》,作者不详。其中有描写藤原君的十四个女儿择婿的内容。
源氏不许夕雾中将走近紫姬房间。但小女公子所居之处,并不禁止他去。因为他想:我在世之时,不论怎样,都无问题;但预想我死之后,如果兄妹二人早就相熟,互相了解,则感情总会特别好些。因此他允许夕雾走进小女公子所居的朝南房间的帘内去,而不许他走进紫姬房间旁边侍女们所居的下房中。但他膝下子女不多,所以对夕雾关怀也很深切。夕雾心地温厚,态度诚实,因此源氏大臣放心地信任他。小女公子年仅八岁,还喜欢弄玩偶。夕雾看到她那模样,立刻回想起当年和云居雁共玩时的情况,便热心地帮她搭玩偶的房间,不过有时不免心情沮丧。他遇到年貌相当的女子,也常常说些调情的话,然而决不使对方认以为真。有时觉得这女子全无缺陷,颇可称心,但也努力自制,终于逢场作戏而已。他心中只怀着一大希望,便是早日脱却这件受人轻视的绿袍,升官晋爵,以便与云居雁结婚。如果强欲成亲,纠缠不休,内大臣定然会让步,把女儿许给他。但他每逢痛恨之时,总是下个决心:定要内大臣自悟其非,向他认错。这决心他永远不忘。所以他虽然对云居雁一直不断地表示热烈的爱慕,但对外人绝不露出焦灼的模样。因此云居雁的诸兄柏木等常常讨厌夕雾态度冷淡。柏木右中将热恋玉鬘的美貌,但除了那个小侍女见子以外,没有人帮他斡旋,便向夕雾诉苦求助。夕雾冷淡地答道:“别人的事,我不放在心上。”①这两人的关系,正象两人的父亲年轻时的关系一样。
①因柏木不帮助他,故发此言。
内大臣后房姬妾众多,所生男儿不少,都已按照其生母的出身及本人的品质,随心所欲地予以地位和权势,使之各得其所了。但所生女儿不多,加之长女弘徽殿女御企图皇后之位,终未成功,次女云居雁希望入官,亦事与愿违,内大臣引为憾事。因此昔年夕颜所生的女儿,他始终不忘,每逢机会,总提到这个孩子。他想:“这个人不知怎么样了;很可爱的一个女儿,跟了那个水性杨花的母亲,弄得下落不明。可见对于女子,无论如何,切不可以放松监视。我生怕此人不知轻重,向人说出是我的女儿,而度着下贱的生涯。不管怎样,但愿她来找我才好。”他一直挂念在心。又对诸公子说:“你等倘听到有自称是我女儿的人,必须留意。我年轻时,任情而动,做下了许多不应有之事。但其中有一女子,与众不同,非庸碌之人。只因一念之差,与我离异,不知去向。我家女儿本已甚少,连她所生的一个也失去了,实甚可惜。”他常常说这话。当然有时也不去想它,完全忘记了。但每逢看见别人为女儿多方操心之时,便想起自己不能如意称心,不胜悲伤懊恼。有一次他做了一个梦,宣召最高明的详梦人来详,那人言道:“恐有一位少爷或小姐,多年遗忘,已为他人之螟蛉,不久将有消息。”内大臣说:“女子而为他人之螟蛉,向来无有。不知究竟如何。”此时他又想起玉鬘其人,时时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