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公子渐觉世路艰辛,不如意之事越来越多;如果装作无动于衷,隐忍度日,深恐将来遭逢更惨的命运。他想自动离开京都,避居须磨。这地方在古昔曾有名人卜居,但听说现今早已荒凉,连渔人之家也很稀少。住在繁华热闹的地方,又不合乎避地的本意;到离开京都遥远的地方去,又难免怀念故里,牵挂在京的那些人。因此踌躇不决,心乱如麻。
反复思量过去未来一切事情,但觉可悲之事不胜枚举。这京都地方已可厌弃,然而想起了今将离去,难于抛舍之事,实在甚多。其中尤其是紫姬,她那朝朝暮暮惜别伤离、愁眉不展的样子,越来越厉害,这比任何事情更使他痛心。以前每逢分别,即使明知必可重逢,即使暂时离居一二日,他也总是心挂两头,紫姬也不胜寂寞。何况此度分携,期限无定。正如古歌所云“离情别绪无穷尽,日夜翘盼再见时”②。如今一旦别去,则因世事无常,或许即成永诀,亦未可知。——如此一想,便觉肝肠断绝。因此有时考虑:“索性悄悄地带她同行,便又如何?”然而在那荒凉的海边,除了惊风骇浪之外无人来访,带着这纤纤弱质同行,实在很不相宜,反而会使我处处为难。——如此一想,便打消此念。紫姬却说:“即使是赴黄泉,我也要跟你同行。”她怨恨源氏公子的犹豫不决。
①本回写源氏二十六岁三月至二十六岁三月之事。须磨位在神户西面的南海岸。此时大约已有革职流放的消息,故被迫自动离去。
②此古歌见《古今和歌集》。
那花散里虽然和源氏公子相会之日甚少,但因自己的清苦生涯全然托庇公子照拂,所以她的悲叹也是理之当然。此外与源氏公子偶有一面之缘的、或者曾有往来的女子,暗中伤心的人不可胜数。
那位出家为尼的藤壶皇后,虽然深恐世人说长道短,于己身不利,因而万事谨慎小心,但也常常偷偷地寄信与源氏公子。源氏公子回想:“她往日若能如此相思,如此多情,我何等欢喜!”又怨恨地想:“我为她受尽煎熬,都是前生孽缘!”
源氏公子定于三月二十后离京。对外人并不宣布行期,只带平素亲近的侍从七八人,非常秘密地出发了。出发以前,只写几封信向几个知心人告别,绝不声张,悄悄地送去。然而信都写得缠绵悱恻,语重心长,其中定有动人的好文章。可惜作者那时也心情混乱,无意仔细探访,未能记述为憾。
出发前二三日,源氏公子非常秘密地访问左大臣邸。他乘坐一辆简陋的竹蓆车,形似侍女用的车子,偷偷地前往,样子十分可怜,别人睹此光景,恍若置身梦幻。他走进葵姬旧居的室中,但觉景象好不凄凉!小公子的乳母以及几个尚未散去的旧日侍女,与源氏公子久别重逢,尽皆欢喜,亲切地前来拜见。看了他那萎顿的姿态,连知识浅陋的青年侍女也都痛感人生之无常,个个泪盈于睫。小公子夕雾长得异常秀美,听见父亲来了,欢天喜地地跑过来。源氏公子看了,说道:“许久不见,他还认得父亲,乖得很!”便抱起他,让他坐在膝上,样子不胜怜惜。左大臣也来了,与源氏公子面晤。
他说:“闻吾婿近来寂寞无聊,笼闭家园,本拟前去访晤,闲话昔年琐事。惟老夫已以多病为由,辞去官职,不问政事。若由于一己之事,以龙钟老态频频出入,深恐外间蜚语谣传,谓我急于私而怠于公。虽然已是隐遁之身,于世事可无须顾虑,然而权势专横,深可忌惮,因此闭门不出。闻吾婿即将离京,老年目睹横逆之事,甚是伤心。世路艰险,言之可叹!即今天翻地覆,亦料不到有此逆事。身逢此世,真觉万事都无意趣了!”
源氏公子答道:“无论如此或如彼,尽是前世果报。推究其源,不外咎由自取。身无官爵之人,虽小犯过失,亦当受朝廷处分。若不自惩,而与常人共处世中,在外国亦认为非法。而似我身居高位之人,听说尚有流放远恶军州之定例。服罪自当更重。若自谓问心无愧,而泰然自若,深恐后患甚多,或将身受更大之耻辱,亦未可知。我为防患未然之计,故尔先行离京耳。”他把离京赴须磨的情由详细禀告了左大臣。
左大臣谈及种种往事、桐壶院之事,以及桐壶院对源氏公子的关怀,衣袖始终离不开泪眼,源氏公子亦不免陪着挥泪。小公子无心无思地走来走去,有时偎傍外祖父,有时亲近父亲。左大臣看了异常伤心,又说:“逝世之人,我时刻不忘,至今犹有余悲。但倘此人尚在世间,目睹此种逆事,不知何等伤心。今短命而死,免得做此恶梦,在我反觉心慰。惟此幼小孩童,长此依附老人膝下,不得亲近慈父,实为最可悲伤之事。古人即使真犯罪过,亦不致身受如此之重罚。吾婿蒙此不白之冤,想是前世孽障所致。此种冤狱,在外国朝廷亦不乏其例,然必有明确可指之罪状。但此次之事,教人百思不得其原由,实甚可恨!”话语甚长,不能尽述。
那个三位中将也来了,他陪源氏公子饮酒,直到夜阑。是晚公子便留宿于此。旧日的侍女都来伺候,共谈往事。其中有一个叫做中纳言君的,向来暗中受公子宠爱,胜于别的侍女。这一天此人口上虽然不便说出,而心中窃自悲叹。源氏公子看到她的模样,也在心中偷偷地可怜她。夜色渐深,众人都睡静了,独留这中纳言君陪伴公子谈话。他今晚留宿于此,大约是为此人吧。
将近黎明,天色尚暗,源氏公子便起身准备出门。其时残月当户,景色清幽,庭中樱花已过盛期,而枝头犹有残红,凄艳可爱。朝雾弥漫,远近模糊,融成一片,这风趣实比秋夜美丽得多。源氏公子靠在屋角的栏杆上,暂时欣赏这般美景。中纳言君大约是要亲来送别,开了边门,坐在门口。源氏公子对她说:“再会之期,想是很难得的了。以前料不到有此世变,因而把随时可以畅聚的年月等闲度过,回想起来实甚可惜!”中纳言君默默不答,只是吞声饮泣。
老夫人派小公子的乳母宰相君向源氏公子传言:“老身本欲亲自与公子晤谈,只因悲愤之余,心乱如麻,拟待心情稍定,再图相见。岂料公子在天色未晓之时即将离去,殊觉出人意外。这可怜的孩子尚在酣眠,能否待他醒来相送?”源氏公子闻言,泪盈于睫,便吟诗道:“远浦渔夫盐灶上,烟云可似鸟边山?①”
这不象是答诗。他对宰相君说:“破晓的别离,并非都是如此伤心的吧。但今朝的伤心,想必能蒙理解。”宰相君答道:“别离两字,教人听了总是不乐。而今朝的别离,特别令人伤心。”说时声泪俱下,可知异常悲恸。源氏公子便央她向老夫人传言:“小婿亦有种种话语欲向岳母大人面禀,其奈悲愤填胸,难于启口,此情伏望谅鉴。酣眠之幼儿,倘令见面,反使我依恋不舍,难于遁世,因此只得硬着心肠,匆匆告辞了。”
①远浦指须磨海边。鸟边山即鸟边野火葬场葵姬化作烟云之处。
源氏公子出门之时,众侍女都来窥看。其时月落西山,光辉转明。源氏公子映着月光,愁眉不展,神情异常清艳。即使是虎狼,看见了也会泣下,何况这些侍女都是从小与他亲近的人。她们看到他那优美无比的容貌,心中都异常激动。确实如此。老夫人的答诗云:“烟云不到须磨浦,从此幽魂远别离!”
哀思越来越多,源氏公子去后,满堂之人尽皆泣不成声。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邸。但见自己殿内的众侍女似乎昨晚没有睡觉,群集在各处,都在悲叹时势的乖变,侍从室里人影全无,这都是平素亲近的人,他们为欲随从公子赴须磨,都回去与亲友道别了。与公子交情不深的人,惟恐来访问了将受右大臣谴责,因而增多烦恼。所以本来门前车马云集,几无隙地,如今冷冷清清,无人上门了。此时源氏公子方悟世态之炎凉与人情之浇薄,感慨系之。餐厅里的饭桌半是尘埃堆积,铺地的软席处处折叠起来了。源氏公子想:“我在家时尚且如此,将来我走了,更不知何等荒凉呢!”
来到西殿,但见格子窗还不曾关,大概紫姬通宵凝望、不曾就寝。众青年侍女及女童都在各处廊下假寐,看见公子来了,大家起来迎接。她们都作值宿打扮,憧憧来往。源氏公子看了,又不免伤心,他想:“今后再经若干年月,这些人不耐寂寞,势必纷纷散去。”平日向不在意之事,现在都触目惊心。他对紫姬说:“昨夜只因有这些事,直到破晓才能回家。想你不会疑心我胡行乱为吧。至少在我还居住于京都的期间,是舍不得离开你的。但是现在即将远行,牵怀之事,良然甚多,岂能闭门不出?在这无常的世间,被人视为薄情而唾弃,也毕竟是痛心的。”紫姬只回答道:“除了此次之事以外,世间哪有更大的飞来横祸呢?”她那伤心苦思之状,异于他人,自是理之当然。因为父亲兵部卿亲王一向疏远,她从小依附源氏。何况父亲近来惧怕权势,对公子音问久疏,此次亦绝不前来慰问。旁人见此情形,定然讪笑,紫姬深以为耻。她想:当时不教父亲知道她的下落,倒反而干净。
兵部卿亲王的正夫人——紫姬的继母——等人说:“这妮子突然交运,立刻倒霉,可见是命苦的。凡是关怀她的人,母亲、外祖母、丈夫,一个个都抛弃她了。”这些话泄露出来,传到了紫姬耳中。她听了非常痛心,从此也绝不与娘家通问了。然而此外全无依靠,身世好不孤单!
源氏公子谆谆开导她说:“我离京之后,倘朝廷犹不赦罪,多年流放在外,那时虽居岩穴之中,我亦必迎接你去同居。惟现在与你同行,深恐外人指责。身为钦犯之人。日月光明也不得见,倘任情而动,罪孽更加深重。我今生虽未犯过,但前世必有恶业,故尔有此报应。何况流放犯携带家眷,古无前例。在这无法无天的世间,可能遭受更大的祸殃呢。”翌晨,到了日上三竿之时,公子方才起身。
帅皇子及三位中将①来访,源氏公子换穿衣服,准备接见。他说:“我是无官位的人了!”就穿了一件无纹的贵族便服,样子反而优雅。容貌清减了,也反而俊美。为欲整理鬓发,走近镜台,望见消瘦的面影,自己也觉得清秀可爱,便道:“我衰老得很了!难道真象镜中那样消瘦么,可怜!”紫姬眼泪汪汪地望着公子,样子十分难过。公子吟道:“此身远戍须磨浦,镜影随君永不离。”
紫姬答道:
“镜中倩影若长在,
对此菱花即慰心。”
她自言自语地吟唱,把身子躲在柱后,借以隐藏脸上的泪痕。源氏公子看见她的样子异常可爱,觉得平生所见无数美人,没有一个比得上她。
①帅皇子是源氏之异母弟,三位中将即前之头中将,左大臣之子。
帅皇子对源氏公子谈了许多伤心的话,到了日暮方才辞去。
那个花散里为了源氏公子之事无限悲伤,常常寄书慰问,这原是理之当然。源氏公子想:“若不与她再见一面,她将恨我无情。”便决心在这天晚间前去访问。然而又舍不得紫姬,所以直到深夜方才出门。丽景殿女御喜出望外,说道:“寒舍亦得列入数中,蒙大驾亲临!”其欢欣之状,不须缕述。这姐妹两人生涯实甚清寒,年来全赖源氏公子荫庇,孤苦度日。目前邸内景况已够凄凉,将来势必更加困苦。其时月色朦胧,源氏公子怅望庭中池塘、假山、茂林等岑寂之状,便想象今后流放中的岩穴生涯。
住在西面的花散里以为公子行期已近,不会再到这里来了,正在颓丧之中。岂料当此添愁的月光幽艳地照临的时候,忽闻空谷足音,随即飘来芬芳无比的衣香,不久源氏公子悄悄地进来了。她便向前膝行几步,与公子在月下相会。两人在此情话绵绵,不觉夜色已近黎明。源氏公子叹道:“夜何其短!这等匆匆的会面,不知今后能否再得?想到这里,便觉以前久疏问候,空度岁月,教人后悔莫及。如今我身又变成了古往今来的话柄,想起了但觉心如刀割!”两人又谈了许多旧事,远近鸡声连连报晓。公子忌惮人目,连忙起身告辞。
其时残月西沉,花散里以前常将此景比拟源氏公子别去,此时又见,倍感悲伤。月光照在花散里的深红色衣袖上,正如古歌所云:“袖上明月光,亦似带泪颜。”①她就赋诗:“月中衣袖虽孤陋,愿得清光再照临。”②源氏公子听到这哀怨之词,不胜怜惜,想安慰她,便答诗道。
“后日终当重见月,
云天暂暗不须忧。
惟瞻望前程,渺茫难知。堕尽忧疑之泪,但觉心绪黯然。”说罢,便在黎明的微光中退出了。
①古歌:“相逢诉苦时,我袖常不干。袖上明月光,亦似带泪颜。”见《古今和歌集》。
②月比喻源氏。袖比喻自己。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就准备行装。他召集一向亲近而不附权势的一切忠仆,吩咐他们分别管理今后邸内上下一切事务。又从其中选出数人,带赴须磨。客中所用物件,仅选日常必需之品,并且不加装潢,力求朴素。又带些必要的汉文书籍。装白居易文集等的书箱和一张琴,也都带去。其余铺张的用具和华美的服装,一概不带。竟把自己装成一个山野平民模样。
自侍从人等以至万端事务,都托付紫姬掌管。领地内庄园、牧场以及各处领地的契券,亦皆交与紫姬保藏。此外无数仓库和储藏室,则由向来信任的少纳言乳母率领几个亲信的家臣管理,吩咐紫姬适当支配。源氏公子自己房里的中务君、中将等宠幸的侍女,过去虽然常恨公子薄情,但能时时相见,亦可聊以慰情;今后群花无主,尚复有何乐趣?大家垂头丧气。源氏公子对她们说:“我总有保全性命而平安归来之一日。凡愿意等候的人,都到西殿供职。”教上下人等都迁往西殿。源氏公子按照各人身分,赐与种种物品,以为临别纪念。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花散里,当然也都受得富有情趣的赠品。此外关于诸人日常生计,无不顾虑周至。
源氏公子不顾一切,写一封信送交尚侍胧月夜。信中写道:“日来芳讯沉沉,情理自可谅解。今我即将流离,苦恨不可言喻。正是:空流往日相思泪,变作今朝祸水源。①只此有名无实之事,是我不可逃遁之罪。”深恐送信时在途中有被人拆看之危险,故不再细写。
胧月夜收到了信,悲恸不堪。虽然勉强忍耐,但双袖掩不住滚滚而来的热泪。啼啼哭哭地写道:“身似泪河浮水泡,未逢后会已先消。”
笔迹散乱,却饶有风趣,源氏公子想起离去之前不能与此人再会一面,觉得异常可惜。但又回心转意:那边都是弘徽殿太后一派,痛恨源氏公子之人甚多;况且胧月夜也有所顾忌。再会之念,就此打消。
①流放须磨,主要原因是胧月夜之事。“空流”乃故意掩饰之词,故下文又言“有名无实”。
行期即在明天了,今天夜间,源氏公子当前往拜别桐壶院之墓,便向北山出发。其时将近破晓,月色当空。拜墓时刻尚早,便先去参谒师姑藤壶皇后。皇后在近身的帘前安排源氏公子的座位,隔帘亲自和他谈话,皇后首先提及皇太子,对他的未来表示深切的关怀。这两人胸中秘藏着共同的心事,其谈话自然含有无限深情。皇后容貌之美,不减当年。源氏公子往日受她冷遇,今日颇思对她略申怨恨之情。转念今日重提旧事,未免使她伤心,自己亦更增烦恼,便隐忍不言,但说:“我身蒙此意外之罪,实因有一背叛良心之事,不胜惶恐。我身诚不足惜,但望太子顺利即位,于愿足矣。”此言诚属有理。
藤壶皇后听见源氏公子的话句句中肯,一时心绪缭乱,无言可答。源氏公子寻思过去未来千头万绪之事,伤心之极,掩面而泣,其神情凄艳无比。后来收泪问道:“我今即将前往拜墓,不知母后有何传言否?”藤壶皇后悲伤之极,一时不能答语,但努力作镇静的模样。后来吟道:“死者长离生者去,焚修无益哭残生。”
她心绪紊乱,不能把心头交集的感想发为优美的诗歌了。源氏公子答道:“死别悲伤犹未尽,生离愁恨叹新增。”
源氏公子等到晓月出山之时,方往谒陵。随从者仅五六人,仆役亦限用亲近之人,不用车驾,骑马前往。回想当年仪仗之盛,不可同日而语,这就不消说了。随从者尽皆悲叹。其中有一个兼藏人职的右近将监,即伊豫介之子,纪伊守之弟,贺茂祓禊时曾为公子当临时随从。今年理应晋升,却终被除名简册,剥夺官爵,成了失意之人,只得随公子远赴须磨。此时在谒陵途中,行到望见贺茂神社下院之处,此人想起了祓禊那天的盛况,便翻身下马,拉住源氏公子的马头,吟诗道:“当时同辇葵花艳,今日重来恨社神。”
源氏公子思想此人的感慨也有道理。当时他何等风流潇洒,矫矫不群啊!便觉得异常抱歉。他自己也跳下马来,对神社膜拜,向神告别,又吟诗道。
“身离浊世浮名在,
一任神明判是非。”
这右近将监是个多情善感的人,听了这诗,衷心感应,觉得这公子实在可敬可爱。
源氏公子展拜皇陵,似觉父皇在世时种种情状历历在目。这位尊荣无极的明主,也已成了与世长辞之人,悼惜之情,不可言喻。他在墓前啼啼哭哭,申诉了千言万语。然而现已不能听到父皇的教诲。不但如此,当时深思远虑而谆谆嘱咐的遗言,现在也不知消失在何方了!伤心之事,言之无益。
墓道上蔓草繁茂。踏草而行,晓露沾衣。云遮月暗,树影阴森,有凄凉惨栗之感。源氏公子欲离墓辞去,而方向莫辨,便又稽首下拜。但觉父皇面影,赫然在目,不禁毛骨悚然。遂吟诗云:“皇灵见我应悲叹,明月怜人隐入云。”
回到二条院,天色已经大明。皇太子处也应去信告别。此时王命妇代替藤壶皇后在宫中看护太子,源氏公子便命将信送交王命妇。信中写道:“今日即将离京,不能再度造访。伤心之事,以此为最。务望体谅一切,善为致意。正是:时运不济归隐遁,何时花发返春都?”
这信系附在一枝大半凋零了的樱花上。王命妇即将信送与皇太子看,并把信中情由告诉他。皇太子年方幼稚,但也郑重地阅读。王命妇问他:“回信怎么说呢?”皇太子答道,“对他说:暂时不见,也就想念;何况远别,怎能堪忍?”王命妇想:“这答词太简率了。”便觉这孩子十分可怜。她历历回思源氏公子为了与藤壶皇后作荒唐的恋爱而伤心落魄的许多往事,以及当时种种痛苦情状,想道:“这两人本来都可无忧无虑地度日,只因自寻烦恼,以致投身苦海。然而半是由于我王命妇一念之差,从中牵线所致,思想起来,好不后悔!”她回答公子的信上说:“拜读来书,但觉无言可答。已将尊意启奏太子。其伤心之状,引人无限感慨。……”这信写得不着边际,想是心情恼乱所致。又附诗道:“花事匆匆开又谢,愿春早日返京华。
只要时机来到,必可如愿以偿。”过后她又讲了许多悲痛的话,使得满殿宫人吞声饮位。
凡是见过源氏公子一面的人,看到他今天那种愁闷模样,没有一个不悲叹惋惜,何况平日经常伺候他的人。连公子认也不认识的做粗工的老婆子和洗刷马桶的人,只因一向深蒙公子恩顾,也都以今后暂时见不到公子为恨。朝中百官,谁不重视此事,公子从七岁起就昼夜不离父皇左右,凡有奏请,无不照准。因此百官无不仰仗公子鼎力,谁不感恩在心?身分高贵的公卿、弁官之中,受恩者亦甚多。等而下之,不可胜数。其中也有些人,并非不知恩德,只为目前权臣专横,不得不有所顾忌,因而不敢亲近源氏公子。总之,举世之人,无不痛惜源氏公子之离去。他们私下议论并怨恨有司之不公,但念:不顾自身利害而前去慰问,对源氏公子有何裨益?于是只作不知。源氏公子当此失意之时,感到人多冷酷无情,处处慨叹世态之炎凉。
出发之日,与紫姬从容谈心,直至日暮,照例于夜深时分启程。公子身穿布衣便服,旅装极度简陋。对紫姬说:“月亮出来了。你且走出来些,目送我出门吧。今后离居,欲说之事定然堆积满胸。过去偶尔小别一二日,也觉胸怀异常郁结呢!”便把帘子卷起,劝她到廊下来。紫姬正在伤心饮位,只得强自镇静,膝行而前,在公子身旁坐下,月光之下,姿态异常优美。源氏公子想:“假令我身就此长辞这无常之世,此人将堕入何等苦楚之境涯!”便觉依依难舍,不胜悲戚。但念紫姬今已颓丧,若再说此话,势必使她更加伤心,便故意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吟道:“但教坚守终身誓,偶尔生离不足论。
想必是短暂的。”紫姬答道:
“痴心欲舍微躯命,
换得行人片刻留。”
源氏公子见她如此痴心相爱,便觉难于抛舍。但天明后人目众多,有所不便,只得硬着心肠出发了。
一路行去,紫姬的面影常在眼前,终于怀着离愁乘上了行舟。暮春日子甚长,是日又值顺风,申时许已到达须磨浦。旅途虽甚短暂,但因素无经验,觉得又是可悲,又是可喜,颇有新奇之感。途中有一个地方,名叫大江殿,其地异常荒凉,遗址上只剩几株松树。源氏公子即景赋诗:“屈原名字留千古,逐客去向叹渺茫。”
他望见海边的波浪来来去去,便吟唱古歌:“行行渐觉离愁重,却羡波臣去复回。”①这古歌虽是妇孺皆知,但在目前情景之下,吟之异常动人,诸随从听了无不悲伤。回顾来处,但见云雾弥漫,群山隐约难辨,诚如白居易所云,自身正是“三千里外远行人”②了。眼泪就象桨水③一般滴下来,难于抑止。源氏公子又吟诗道:“故乡虽有云山隔,仰望长空共此天。”
触景生情,无不辛酸。
源氏公子在须磨的住处,就在从前流放于此而吟“寂寞度残生”的行平中纳言④的住处附近。其地离海岸稍远,是幽静而荒凉的山中。自墙垣以至种种建设,均甚别致,与京中绝不相同。有茅葺的屋及芦苇编的亭子,建筑形式别有雅趣,与环境颇为调和。源氏公子想:“此地与京中完全异趣,倘我不是流放而来此,倒很有趣味呢。”他便回想起以前种种浪漫行为来。
①此古歌见《伊势物语》。
②白居易《冬至宿杨梅馆》诗云:“十一月中长至夜,三千里外远行人;若为独宿杨梅馆,冷枕单床一病身。”③古歌:“今夕牛女会,快桨银河渡。桨水落我身,点滴如凝露。”见《古今和歌集》。
④行平姓在原,中纳言是其官名。其诗云:“若有人寻我,请君代答云:离居须磨浦,寂寞度残生。”见《古今和歌集》。
源氏公子召集附近领地里的吏目,命令他们从事土木工程;就把同来的良清当作亲近的家臣,教他仰承公子意旨而指挥吏目。对于这样的安排,公子又不胜今昔之感。过了不久,土木工程已楚楚可观。又命将池水加深,庭木加多,心情渐渐安定下来,但亦象做梦一般。这摄津国的国守,也是以前亲信的从臣。此人不忘旧情,时时暗中照拂,这住处便不再象一个旅舍,而是进有许多人出入了。然而终无情投意合之人可以共话,仍有远客他乡之感,心情不免郁结,常忧今后岁月,不知如何排遣。
旅居渐次安定,已届梅雨时节。遥念京华旧事,可恋之人甚多:紫姬定多愁苦;太子近况如何;小公子夕雾想必依旧无心无思,嬉戏度日吧?此外这边那边,心中挂念的人多得很,便写了许多信,遣使入京传送。其中寄二条院紫姬的及师姑藤壶皇后的信,写时常因泪眼昏花而再三搁笔。与藤壶皇后的信中,有诗文如下:“须磨迁客愁无限,松岛渔女意若何?
愁叹本无已时,今日瞻前顾后,尽是黑暗,正是‘忆君别泪如潮涌,将比汀边水位高!”①①此古歌见《古今和歌六帖》。
与尚侍胧月夜的信,照例寄给中纳言君,装作给这侍女的私信。其中有云:“寂寞无聊之时,唯有追思往事。试问:我无顾忌思重叙,卿有柔情怀我无?”
此外尚有种种话语,读者当可想象。左大臣及乳母宰相君处,亦有信送去,托他们多多照顾小公子。
京中诸人收到了源氏公子的来信,伤心动魄者甚多。二条院的紫姬读了信,就此倒在枕上,不能起身,悲叹无已。众侍女无法安慰,也都愁眉不展。看到公子往日惯用的器物、常弹的琴筝,闻到遗留在公子脱下来的衣服上的香气,似觉公子现已变成逝世之人。少纳言乳母嫌其不祥,便请北山的僧都举行法事,以祈平安。僧都向佛祈愿两事:一者,愿公子早日安返京都:二者,愿紫姬消愁除苦,早享幸福。僧都在紫姬愁苦之中勤修佛事。
紫姬为源氏公子制办旅中衣物。无纹硬绸的常礼服和裙子。样子异乎寻常,看了令人悲叹。临别吟唱“镜影随君永不离”时的面影,始终留在紫姬眼前,然而空花泡影,有何裨益?看到公子往时出入的门户、常凭的罗汉松木柱,胸中总是郁结。阅世甚深而惯于尘劳的老年人,对此情景也不免悲伤,何况紫姬从小亲近公子,视同父母,全靠他抚养成人。一旦匆匆别去,其恋慕之殷,自属理之当然。假令索性死了,则无法挽回,这是不言而喻,且过后也渐渐遗忘。但如今并不是死,而是流放,其地虽然离京不远,但别离年限无定,归期渺茫难知。如此一想,便有无穷悲愤。
师姑藤壶皇后关念皇太子前程,其忧伤之深,自不必说。她和源氏公子既有宿缘,自然不能漠不关心。惟多年以来,只因深恐世人诽议,所以处处小心谨慎。如果对公子略示情爱,外人定将抨击,因此只得隐秘在心。每遇公子求爱,大都只当不知,冷酷对付。所以世人虽然爱管闲事,好议是非,但关于此事,始终没有片言只语。能够太平无事,半是由于公子不敢任情而动,半是由于皇后能巧避人目,努力隐藏之故。如今危惧已去,但回想当年,安得不又伤心,又思念。因此她的回信,写得比以前稍稍详细,其中有这样的话:“近来只是身证菩提心积恨,经年红泪湿袈裟。”
尚侍胧月夜的回信中说:
“为防世上千人目,
闷煞心中万斛愁。
其余之事,可想而知,恕不详述。”仅此聊聊数语,写在一张小纸上,附在中纳言君的回信中。中纳言君的回信则详述尚侍忧伤之状,写得十分可怜。其中处处动人哀思,使源氏公子读了不禁流泪。
紫姬的回信中,由于源氏公子来信特别周详,所以也写了许多伤心的话。附诗一首:“海客潮侵袖,居人泪湿襟。
请将襟比袖,谁重复谁轻?”
紫姬送来的衣服,色彩与式样都非常雅观。源氏公子想:“此人事事擅长,使我如意称心。若无此变,现在我正可屏除一切烦恼,断绝一切牵累,与此人共度安闲岁月。”然而想到目前境遇,又不胜惋惜,于是紫姬的面影昼夜常在眼前,片刻不离。相思到不堪忍耐之时,决心偷偷地将她迎接来此,然而立刻又想回来:生不逢辰,处此浊世,首先应该忏除前生罪障,岂可胡思梦想?于是立刻斋戒沐浴,朝朝暮暮勤修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