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夕颜(2 / 2)

源氏物语 紫式部 11663 字 2024-02-18

② 当时认为弓弦的声音可以驱除妖魔。

源氏公子听到鸣弦声,便想象宫中的情况:“此刻巡夜人大概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是这时候吧,”照此推想,还没夜深。他回到房间里,暗中摸索一下,夕颜照旧躺着,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你怎么啦?用不着这么胆怯!荒野地方,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出来吓人,原是可恶的;可是我在这里,不要怕这些东西!”便用力把右近拉起来、右近说:“太可怕了。我心里很不舒服,所以俯伏在地。小姐现在不知怎么样了?”公子说:“唉,这是怎么一回事!”暗中伸手把夕颜抚摸一下,气息也没有了;再把她的身体摇一下,但觉四肢松懈,全无神志。源氏公子想:“她真是个孩子气的人,被妖魔迷住了吧。”然而束手无策,焦灼万状。那个禁卫武士拿纸烛来了。此时右近已经吓得不能动弹。源氏公子便亲自把旁边的帷屏拉过来,遮住了夕颜的身体,对武士说:“把纸烛拿过来些!”然而武士遵守规矩,不敢走近,在门槛边站住了。源氏公子说:“再拿过来些!守规矩也要看情况!”拿纸烛一照,隐约看见刚才梦中那个美女坐在夕颜枕边。倏忽之间便消失了。

源氏公子想:“这种事情,只在古代小说中读过,现在亲眼看到,真是太可怕了。要紧的是这个人到底怎么样了?”心乱如麻,几乎连自身也忘记了。他就躺倒在夕颜身旁,连声唤她。岂知夕颜的身体已经渐渐冷却。早已断气了!此时他噤口无言,不知如何是好。旁边并无一个有力的人可以商量。倘有一个能驱除恶魔的法师,此时正用得着。然而哪里有法师呢?他自己虽然逞强,毕竟年纪还轻,阅历不多,眼看着夕颜暴亡,心中无限悲痛,却毫无办法,只是紧紧地抱住她,叫她:“吾爱,你活过来吧!不要教我悲痛啊!”然而夕颜的身体已经完全冷却,渐渐不象人样了。右近早已吓昏,此时突然觉醒过来,便号啕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南殿驱鬼的故事①,精神就振作起来,对右近说:“现在虽然好象断气了,可是不会就此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人,你静些吧。”他制止了右近号哭。然而这件事太突如其来,他自己也茫然不知所措。

① 太政大臣藤原忠平暗夜在紫宸殿(即南殿)的御帐后面走过,有鬼握住了他的佩刀的鞘尾,他就拔出刀来斩鬼,鬼向丑寅方向逃走了。事见历史故事《大镜》所载。

终于叫了那个武上来,对他说:“这里出了怪事:妖魔把人迷住,痛苦得很。你赶快派个使者到惟光大夫住的地方去,叫他马上到这里来。再秘密地告诉他:他的哥哥阿阇梨如果在他家,叫他带他同来。他母亲知道了也许要责问,所以不可大声说话。因为这尼姑是不赞许这种秘密行为的。”他嘴上侃侃而谈,其实胸中充塞了悲痛之情。这个人的死去非常可哀,加之这环境的凄惨难于言喻。

时候已过夜半,风渐渐紧起来。茂密的松林发出凄惨的啸声。怪鸟作出枯嘎的叫声,这大概就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想来想去,四周渺若烟云,全无声息。“我为什么到这种荒僻地方来投宿呢?”他心中后悔,然而无法挽救了。右近已经不省人事,紧紧地偎在源氏公子身旁,浑身发抖,竟象要抖死了。源氏公子想:“难道这个人也不中用了?”他只是茫茫然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此时这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象人,然而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灯光忽明忽暗,仿佛在眨眼,凄凉地照映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室内各个角落。背后似乎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正在走近来,源氏公子想:“惟光早点来才好。”然而这惟光浮踪浪迹,宿所无定,使者东寻西找,一直找到天亮。这一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仿佛过了千夜。好容易听见远方鸡鸣。源氏公子回肠百转地思量:“我前世作了什么孽,今世消受这性命攸关的忧患呢?罪由心生,这是我在色情上犯了这逆天背理、无可辩解的罪过所得的报应,故尔发生这罕有其例的横事吧。无论怎样秘密,既有其事,终难隐藏。宫中自不必说,世人闻知,亦必群起指责,我就被世间轻薄少年当作话柄了。想不到我在今日博得了一个愚痴的恶名!”

好容易惟光大夫来了。此人一向朝朝夜夜侍侯在侧,偏偏今宵不来,而且找也不易找到,源氏公子觉得可恶。然而见了面,又觉得想说的话没有勇气说出,一时默默无言。右近看看惟光的模样,察知他是最初的拉拢者,便哭起来。源氏公子也忍不住了。他本来自命为唯一健全的人,所以抱着右近。现在一见惟光来到,透了一口气,悲痛之情涌上心来,便放声大哭,一时难于自制。后来镇静下来,对惟光说,“这里出了怪事!恐怖之状不是用惊吓等字眼所能表达的,听说逢到这种急变时,诵经可以驱除恶魔,我想赶快照办,祈求佛佑,让她重生。我要阿阇梨也一起来,怎么样了?”惟光回答道:“阿阇梨昨天已经回比壑山去了……这件事真是奇怪之极,小姐是否近来有病?”源氏公子哭道:“一向很好,并没有病。”他这哭诉的姿态哀怨动人,惟光看了不胜悲戚,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归根到底,只有年事较长、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的人,逢到紧急关头才有办法。现在源氏公子和惟光大夫都是年轻人,这时候毫无主意了。还是惟光强些,他说:“这件事给这宅院里的人知道了,不当稳便。这个守院人原是可靠的,但他的家眷也住在这里,他们知道了一定会泄露出去。所以我们首先要离开这宅院。”源氏公子说:“可是,哪里有比这里人更少的地方呢?”惟光说:“言之有理。如果回到小姐本来的屋子里,那些侍女一定要哭,那里人多,一定有许多邻人要责问,把消息传播到外间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我们夹在里头,没有人注目。”他想了一会,又说:“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来成了尼姑,迁居在东山那边。她是我父亲的乳母,现在衰老得很了,还住在那里。东山来往的人很多,但她那里却非常清静。”此时天色将近黎明,惟光便吩咐准备车子。

源氏公子自己已经没有气力抱夕颜了。惟光便用褥子把她裹好,抱上车子。这个人身材小巧,尸体并不给人恶感,却教人觉得可怜。那褥子很短小,包不了全身,乌黑的头发露在外面。源氏公子看了,伤心惨目,悲怆欲绝。他定要跟随前往,目送她化作灰尘。惟光大夫拦阻道:“公子赶快回二条院去,趁现在行人稀少的时候!”他就叫右近上车伴随遗骸,又把马让给源氏公子骑上,自己撩起衣裾,徒步跟在车子后面,走出了这院子。他觉得这真是奇怪而意想不到的送殡。但是看到公子的悲戚之状,就顾不得自身,迳向东山出发了。源氏公子则仿佛失却知觉,茫茫然地到达了二条院。

二条院里的人相与议论:“不知从哪里回来,看样子懊恼得很呢。”源氏公子一直走进寝台的帐幕①里,抚胸瞑想,越想越是悲恸。“我为什么不搭上那车子一同前往呢?如果她苏醒过来,将作何感想呢?她知道我抛撇了她而去,定将恨我无情吧。”他在心绪缭乱之中,念念不忘此事,不觉胸中堵塞、气结难言。他觉得头痛,身体发烧、非常痛苦。他:“如此病弱,不如死了罢休!”到了日上三竿之时,犹未起身。众侍女都觉得惊讶。劝用早膳,亦不举箸,只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这时候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昨天早就派使者找寻公子行踪,不知下落,皇上心甚挂念,所以今天特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探视。源氏公子吩咐只请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②。公子在帘内对他说:“我的乳母于五月间身患重病,削发为尼。幸赖佛佑,恢复健康。不料最近旧病复发,衰弱特甚,盼望我前去访问,再见一面。此乃我幼时亲近之人,今当临终之际,若不去访,于心不忍,因此前去问病。不料她家有一仆役正在患病,突然病势转重,不及送出,即在她家死去。家人不敢告我,直到日暮我去之后,才将尸体送出。过后我得知此事。现在将近斋月③,宫中正在准备佛事,我身不洁,未便造次入宫参见。我今晨又感受风寒,头痛体热,颇觉痛苦。隔帘致辞,实属无礼。”头中将答道:“既然如此,我当将此情由复奏皇上。昨夜有管弦之兴,其时皇上派人四处寻找,① 王朝时代殿内主屋中设有比地面略高之寝台,四周垂挂帐幕,为贵人坐卧之用。

② 当时认为,接触过死人的人,身上不洁,不可请来客坐,只可与他隔帘立谈。

③ 九月是斋戒之月,宫中举行种种佛事。夕颜是八月十六日死的;此时宫中正准备佛事。

未得尊踪,圣心甚是不乐。”说罢辞去,既而折回①,又问道,“您到底碰到了怎样的死人?刚才您所说的,怕不是真话吧?”源氏公子心中吃惊,勉强答道:“并无何等细情,但请将偶尔身蒙不洁之情由奏闻可也。怠慢之罪,实无可道。”他说时装作若无其事,然而心中充满着无可奈何的悲哀,情绪异常恶劣,因此不欲和别人对面谈心,只是召唤藏人弁②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奏闻。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邸,信中说明因有上述之事,暂时不能参谒。

① 头中将是以钦差身分来的,所以谈毕公事后出去了再折回来谈私事。

② 藏人弁为官名。此人是左大臣之子,头中将之弟。

日暮时分,惟光从东山回来参见公子。这里因为公子对人宣称身蒙不洁,来客立谈片刻旋即退出,所以室内并无外人。公子立刻召他入内,问道:“怎么样了,终于不行了么?”说着,举袖掩面而哭。惟光也啼啼哭哭地说:“已经毫无办法了。长久停尸寺中,不当稳便。”明日正是宜于殡葬的日子。我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在那里,我已将有关葬仪一切事情拜托这高僧了。”源氏公子问:“同去的那个女人怎么样了?”惟光答道:“这个人似乎也不想活了,她说:‘让我跟小姐同去!’哭得死去活来,今天早上她似乎想跳岩自尽,还说要将此事通知五条屋里的人,我百般安慰她,对她说:‘你暂且镇静下来,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考虑一下再说。’现在总算没事。”源氏公子听了这诺,悲伤之极,叹道:“我也痛苦得很!此身不知如何处置才好!”惟光劝道:“何必如此感伤!一切事情都是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决不泄露出去,万事有我惟光一手包办,请公子放心。”公子说:“这话固然不错。我也确信世事皆属前定。可是,我因轻举妄动,害死了一个人的性命,我身负此恶名,实甚痛心!你切勿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教你家那位老尼姑知道。她往常屡次劝谏我不可浮踪浪迹,如果被她知道了,真教我羞惭无地啊!”他嘱咐惟光保密。惟光说:“仆人自不必说,就是那个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没有将真情告诉他。”公子觉得此人可靠,便稍稍安心。众侍女窥见此种情状,都弄得莫名其妙,她们私下议论:“真奇怪,为了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什么又在这里窃窃私谈,唉声叹气呢?”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叮嘱惟光道:“万事不可简慢。”惟光说:“哪里会简慢!不过也不宜过分铺张。”说着便欲辞去。但公子忽然悲恸起来,对惟光说:“我有一言,怕你反对:我若不再见遗骸一面,心中总不甘愿。让我骑马前去吧。”惟光一想,此事实在不好,但也无法阻止,答道:“公子既有此心,那也没有办法。但请趁早出门,夜阑之前务须回驾。”源氏公子便换上最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准备出门。此时源氏公子心情郁结,痛苦不堪,设想走这条荒山夜路,生怕遭逢危险,一时心中踌躇不决。然而不去又无法排遣悲哀,他想:“此时若不一见遗骸,今后哪一世才能再见呢?”便不顾一切危险,带了惟光和那个随从,出门前去。只觉得路途遥远。

行到贺茂川畔时,十七夜的月亮已经上升,前驱的火把暗淡无光。遥望鸟边野①方面,景象异常凄惨。但今宵因有重大心事,全不觉得可怕;一路上只是胡思乱想,好容易到达东山。这沉寂的空山中有一所板屋,旁边建着一座佛堂,那老尼姑在此修行,生涯好不凄凉!佛前的灯从屋内漏出微光,板屋里有一个女人正在哭泣。外室里有两三位法师,有时谈话,有时放低了声音念佛。山中各寺院的初夜诵经都已完毕,四周肃静无声。只有清水寺方面还望得见许多灯光,参拜者甚多。这里的老尼姑有一个儿子,出家修行,已成高僧,此时正用悲紧之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听了,悲从中来,泪如泉涌。走进室内,但见右近背着灯火,与夕颜的遗骸隔着屏风,俯伏在地。源氏公子推想她心情何等颓丧!夕颜的遗骸并不可怕,却非常可爱,较之生前毫无变异。源氏公子握住了她的手说:“请让我再听一听你的声音!你我两人前生结下何等宿缘,故尔今生欢会之期如此短暂,而我对你却又如此倾心爱慕?如今你匆匆舍我而去,使我形单影只,悲恸无穷,真是太残酷了!”他不惜声泪,号啕大哭,不能自已。僧人等不识此是何人,但觉异常感动,大家陪着流泪。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你跟我到二条院去吧。”右近说:“我从小服侍小姐,片刻不离左右,至今已历多年。如今匆匆诀别,教我回到哪里去呢?别人问我小姐下落,教我怎么回答呢?我心悲伤,自不必说,若外人纷纷议论,将此事归罪于我,实在使我痛心!”说罢,大哭不已。后来又说:“让我和小姐一同化作灰尘吧!”源氏公子说:“怪不得你。但此乃人世常态,凡是离别,无不悲哀。然而不论这般那般,尽属前生命定。你且宽心,信任我吧。”他一面抚慰右近,一面又叹道:“说这话的我,才真觉得活不下去了!”这话真好凄凉啊!此时惟光催促道:“天快亮了。务请公子早归!”公子留恋不忍遽去,屡屡回头,终于硬着心肠离去了。

① 鸟边野是平安时代京都的火葬场。

夜露载道,朝雾弥漫,不辨方向,如入迷途。源氏公子一面行路,一面想象那和生前一样躺着的姿态、那天晚上交换给她的那件红衣盖在遗骸上的样子,觉得这真是何等奇特的宿缘!他无力乘马,摇摇欲坠,全赖惟光在旁扶持,百般鼓励,方能前进。走到贺茂川堤上,竟从马上滑了下来。心情十分恶劣,叹道:“我将倒毙在这路上了吧?”看来回不得家了!”惟光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想道:“我要是主意坚决,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走这条路,但现已后悔莫及。”狼狈之极,只得用贺茂川水把两手洗洗干净,合掌祈求观音菩萨保佑,此外毫无办法。源氏公子自己也勉强振作起来,在心中念佛祈愿,再靠惟光帮助,好容易回到了二条院。

二条院里的人见他如此深夜出游,都觉得奇怪,相与议论道:“真教人难当呢。近来比往常越发不耐性了,常常偷偷地出门。尤其是昨天,那神色真苦恼啊!为什么要这样东钻西钻呢?”说罢大家叹息。源氏公子一回到家,实在吃不消,便躺下了,就此生起病来,非常痛苦。两三天之后,身体显得异常衰弱。皇上也闻知此事,非常担心,便在各处寺院里举行祛病祈祷:凡阴阳道的平安忏、恶魔祓禊、密教的念咒祈祷,无不举行。天下人纷纷议论,都说:“源氏公子这盖世无双、过于妖艳的美男子,不会长生在这尘世间的。”

源氏公子虽然患病,却不忘记那个右近,召她到二条院,赐她一个房间,叫她在此服恃。惟光为了公子的病,心绪不宁,但也强自镇定,用心照顾这个孤苦伶仃的右近,安排她的职务。源氏公子病况略有好转时,便召唤右近,命她服侍。不久右近便参与朋辈之中,做了这二条院的人。她身穿深黑色的丧服①,相貌虽不特别俊美,却也是个无瑕可指的青年女子。源氏公子对她说:“我不幸而遭逢了这段异常短促的姻缘,深恐自身也不能长久活在世间。你失去了多年来相依为命的主人,自然也很伤心。我很想慰藉你,如果我活在世上,你万事有我照顾。只怕不久我也会跟着她去,那真是遗憾无穷了。”他的声音异常细弱,说罢,气息奄奄地吞声饮泣。此时右近不得不把心中那种不可挽回的悲哀暂时丢开,一味担心公子的病况,不胜忧虑。

① 对死者关系亲、哀思深的,丧服的黑色亦深。

二条院殿内的人们也都担心公子的病况,大家非常狼狈,坐立不安,宫中派来的问病使者,穿梭似地络绎不绝。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为他操心,觉得诚惶诚恐,只得勉强振作,感谢圣恩。左大臣也非常关怀,每日来二条院问病,照拂无微不至。大约是各方眷顾周到之故,公子在二十几天重病之后,果然渐渐复健,没有留下什么毛病。到了身蒙不洁满三十天的时候,公子已经起床,禁忌也已解除,情知父皇盼待心切,便在这天入宫参见,又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小憩。回邸时左大臣用自己的车子迎送,并详细叮嘱病后种种禁忌。源氏公子一时觉得如梦初醒,仿佛重生在一个新世界里了。到了九月二十日,病体已经全愈,面容消瘦了许多,风姿却反而艳丽了。他还是常常沉思冥想,有时呜咽哭泣。见者有的觉得诧异,有的说:“莫非鬼魂附体?”

有一个闲静的黄昏,源氏公子召唤右近到身边,和她谈话。他说:“我到现在还觉得奇怪:为什么她隐瞒自己的身分呢?即使真象她自己所说,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但我如此倾慕她,她不体谅我的真心,始终和我隔膜,真教我伤心啊!”右近答道:“她何尝想隐瞒到底?她以为以后总有机会将真姓名奉告。只因你俩最初相逢,便是意想不到的奇怪姻缘,她以为是做梦,她推察:您所以隐名,是为了身分高贵,名誉攸关之故,您并非真心爱她,只是逢场作戏而已。她很伤心,所以也对您隐瞒。”源氏公子说:“互相隐瞒,真是无聊。但我的隐瞒,并非出于本心。只因此种世人所不许的偷情行为,我一向不曾做过。首先是父皇有过训诫;此外对各方面有种种顾忌。偶尔略有戏言,即被夸张传扬,肆意批评,因此我平日小心翼翼,不敢胡言妄为。岂知那天傍晚,只为一朵夕颜花的姻缘,对那人一见倾心,结了不解之缘,现在想来,这正是恩爱不能久长之兆,多么可悲!反过来想,又觉得多么可恨:既然姻缘短促,何必如此倾心相爱?现在已毫无隐瞒之必要,愿你详细告诉我吧。七七之内,要教人描绘佛象送寺中供养,为死者祝福。若不知姓名,则念佛诵经之时,心中对谁回向①呢?”右近说:“我何必隐瞒?只因小姐自己已经隐瞒到底,我在她死后将实情说出,深恐有些冒失而已。小姐早岁父母双亡,父亲身居三位中将之职,对女儿十分疼爱;只因身分低微,无力提拔女儿,教她发迹,故而郁恨不欢,终于身亡。其后小姐由于偶然机会,认识了那位头中将,那时他还是少将。两人一见倾心,情深如海、三年以来,恩爱不绝。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②派人前来问罪,百般恐吓。我家小姐生性胆怯,受此打击,不胜恐怖,便逃往西京她的乳母家躲藏了。然而那里生涯艰苦,实难久居。她想迁居山中,可是今年这方向不吉。为了避凶,就在五条的那所简陋小屋里暂住,不料在那里又被公子发现,小姐曾为此而叹息。小姐性情与一般人不同,非常小心谨慎,善于隐忍,即使忧思满腹,也不形之于色,认为被人见了是羞耻的。

① 回向是佛教用语,乃转让之意。即将念佛诵经的功德转让给别人。此处是指转让给死者,为她祝福。

② 右大臣家的四女公子,是头中将的正妻。

在您面前,她也装作若无其事。”源氏公子想:“不出所料,果然就是头中将所讲的那个常夏。”他越发可怜她了。便问:“头中将曾经忧叹,说那小孩不知去向了,是否有个小孩?”右近答道:“有的。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个女孩,非常可爱。”源氏公子说:“那么这孩子现在在哪里呢?你不要让别人知道,悄悄地把她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影迹全无,甚是可怜。如今有了这个遗孤,我心甚喜。”既而又说:“我想将此事告知头中将,但是受他抱怨反而无趣,且不告诉他吧。总之,这孩子由我养育,并无不当之处①。你想些借口搪塞了她的乳母,叫她一同来此吧。”右近说:“能够如此,感恩不尽。教她在西京成长,真是难为了她。只因此外别无可托之人,权且寄养在那里。”

此时暮色沉沉,夜天澄碧。阶前秋草,焜黄欲萎。四壁虫声,哀音似诉。满庭红叶,幽艳如锦。此景真堪入画。右近环顾四周,觉得自身忽然处此境中,甚是意外。回想夕颜五条的陋屋,不免羞耻。竹林中有几只鸽子,鸣声粗鲁刺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起那天和夕颜在某院泊宿时,夕颜听到这种鸟声非常恐怖的样子,觉得很可怜,他对右近说:“她究竟几岁了?这个人和一般人不同,异常纤弱,所以不能长生。”右近答道:“十九岁吧。我母亲——小姐的乳母②——抛撇了我而死去,小姐的父亲中将大人可怜我,留我在小姐身边,两人时刻不离,一起长大。现在小姐已死,我怎么还生存在这世间呢?悔不该与她生前过分亲近,反教死别徒增痛苦。这位柔弱的小姐,原是多年来和我相依为命的主人。”源氏公子说:“柔弱,就女子而言是可爱的。自作聪明、不信人言的人。才教人不快。我自己生性柔弱,没有决断,所以喜欢柔弱的人。这种人虽然一不小心会受男子欺骗,可是本性谦恭谨慎,善于体贴丈夫的心情,所以可喜。倘能随心所欲地加以教养,正是最可爱的性格。”右近说:“公子喜欢这种性格,小姐正是最适当的人物,可惜短命而死。”说罢掩面而位。

① 这孩子是源氏心爱的情人的遗孤,又是他妻子的侄女,故如此说。

② 是另一个乳母,不是西京的乳母。

天色晦冥,冷风袭人,源氏公子愁思满腹,仰望暮天,独自吟道:“闲云徜是尸灰化,遥望暮天亦可亲。”

右近不能作答待,只是在想:“此时若得小姐随伴公子身旁……”想到这里,哀思充塞胸中。源氏公子回想起五条地方刺耳的砧声,也觉得异常可爱,信口吟诵“八月九月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的诗句①,便就寝了。

且说伊豫介家的那个小君,有时也前去参谒源氏公子,但公子不象从前那样托他带情书回去,因此空蝉推想公子怨她无情,与她决绝了,不免心中怅惘,此时闻知公子患病,自然也很忧虑。又因不久即将随丈夫离京赴任地伊豫国,心中更觉寂寞无聊。她想试探公子是否已经将她忘记,便写一封信去,信中说:“侧闻玉体违和,心窃挂念,但不敢出口。

我不通音君不问,

悠悠岁何使人悲。

古诗云:‘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接得空蝉来信,甚是珍爱。他对此人还是恋恋不忘。便复书道:“叹‘此身生意尽’者,应是何人?

已知浮世如蝉蜕,

忽接来书命又存。

真乃变幻无常!”久病新愈,手指颤抖,随便挥写,笔迹反而秀美可爱。空蝉看到公子至今不忘记那“蝉壳”②,觉得对不起他,又觉得有趣。她爱作此种富有情味的通信,却不愿和他直接会面。她但望一方面冷淡矜持,一方面又不被公子看作不解情趣的愚妇,于愿足矣。

① 白居易《闻衣砧》:“谁家思妇秋擣帛,月苦风凄砧杵悲。八月九月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应到天明头尽白,一声添得一茎丝。”

② 指公子取去的那伴单衫。

另一人轩端荻,已与藏人少将结婚。源氏公子闻知此消息,想道:“真是不可思议。少将倘看破情况,不知作何感想。”他推察少将之心,觉得对他不起,又颇想知道轩端荻的近况,便差小君送一封信去,信中说,“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一度春风归泡影,何由诉说别离情?”

他将此信缚在一技很长的荻花上,故意教人注目。口头上吩咐小君“偷偷地送去”,心中却想道:“如果小君不小心,被藏人少将看到了,他知道轩端荻最初的情人是我,就会赦免她的罪过。”此种骄矜之心,实在讨厌!小君于少将不在家时把信送交,轩端荻看了,虽然恨他无情,但蒙他想念,也可感谢,便以时间匆促为借口,草草地写了两句答诗,交付小君:“荻上佳音多美意,寸心半喜半殷忧。”

书法拙劣,故意用挥洒的笔法来文饰,品格毕竟不高。源氏公子回想起那天晚上下棋时灯光中的面貌来。他想:“那时和她对弈的那个正襟危坐的人,实在令人难忘。至于这个人呢,另有一种风度:佻达不拘,口没遮拦。”他想到这光景,觉得这个人也不讨厌。这时候他忘记了苦头,又想再惹起一个风流名声来。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在比壑山的法华堂秘密举行。排场十分体面:从僧众装束开始,以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无不周到。经卷、佛堂的装饰都特别讲究,念佛、诵经都很虔诚。惟光的哥哥阿阇梨是个道行深造的高僧,法事由他主持,庄严无比。源氏公子召请他所亲近的老师文章博士来书写法事的祈愿文。他自己起草,草稿中并不写出死者姓名,但言“今有可爱之人,因病身亡,伏愿阿弥陀佛,慈悲接引……”写得缠绵诽恻,情深意真。博士看了说:“如此甚好,不须添削了。”源氏公子虽然竭力隐忍,不禁悲从中来,泪盈于睫。博士睹此光景,颇为关心:“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并未听说有人亡故呢。公子如此悲伤,此人宿缘一定甚深!”源氏公子秘密置备焚化给死者的服装,此时叫人将裙子拿来:亲手在裙带上打一个结①,吟道:“含泪亲将裙带结,何时重解叙欢情?”

他想象死者来世之事:“这四十九日之内,亡魂飘泊在中阴②之中,此后不知投生于六道③中哪一世界?”他肃然地念沸诵经。此后源氏公子会见头中将时,不觉胸中骚动。他想告诉他那抚子④无恙地生长着。又恐受他谴责,终于不曾出口。

① 当时习惯:男女相别时,相约在再会之前各不恋爱别人,女的在内裙带、男的在兜裆布带上打一个结,表示立誓。

② 中阴是佛家语。人死后七七四十九天之内,投生何处,尚未决定,叫做中阴,又称中有。

③ 六道是佛家语,谓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

④ 指夕颜与头中将所生的女孩(名玉鬘),事见第46页。

且说夕颜在五条居住的屋子里,众人不知道女主人往何处去了,都很担心。行方不明,无处寻找。右近也音信全无,更是奇怪之极,大家悲叹。她们虽然不能确定,但按模样推想这男子是源氏公子,便问惟光。但惟光装作不知,一味搪塞,照旧和这家侍女通情。众人更觉迷离如梦,她们猜想:也许是某国守的儿子,是个好色之徒,忌惮头中将追究,突然将她带往任地去了。这屋子的主人,是西京那个乳母的女儿。这乳母有三个女儿。右近则是另一个已死的乳母的女儿。因此这三个女儿猜想右近是外人,和她们有隔阂,所以不来报告女主人的情况。便大家哭泣,想念这女主人。右近呢,深恐报告了她们,将引起骚乱,又因源氏公子现在更加秘而不宣了,所以连那遗孤也不敢去找;一直将此事隐瞒下去,自己躲在宫中度日。源氏公子常想在梦中看见夕颜。到了四十九日法事圆满之前夜,果然做了一梦,恍惚梦见那夜泊宿的某院室内的光景:那个美女坐在夕颜枕边,全和那天同一模样。醒来他想:“这大约是住在这荒凉的屋子里的妖魔,想迷住我,便将那人害死了。”他回想当时情状,不觉心惊胆战。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离京赴任地。此次是带家眷去的,所以源氏公子的饯别异常隆重。暗中为空蝉置备特别体己的赠品:精致可爱的梳子和扇子不计其数,连烧给守路神的纸币也特别制备。又把那件单衫归还了她,并附有诗句:“痴心藏此重逢证,岂料啼多袖已朽。”

又备信一封,详谈衷曲。为避免叨絮,省略不谈。源氏公子的使者已归去,后来空蝉特派小君传送单衫的答诗:“蝉翼单衫今见弃,寒冬重抚哭声哀。”

源氏公子读后想道:“我虽然想念她,但这个人心肠异常强硬,竟非别人可比;如今终于远离了。”今日适值立冬,天公似欲向人明示,降了一番时雨,景象清幽沉寂;源氏公子镇日沉思遐想,独自吟道:“秋尽冬初人寂寂,生离死别雨茫茫!”

他似乎深深地感悟了:“此种不可告人的恋爱,毕竟是痛苦的!”

此种琐屑之事,源氏公子本人曾努力隐讳,用心良苦,故作者本拟省略不谈。但恐读者以为“此乃帝王之子,故目击其事之作者,亦一味隐恶扬善”,便将此物语视为虚构,因此作者不得不如实记载。刻薄之罪,在所难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