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指他的正夫人,右大臣家的四女公子。
② 抚子花即瞿麦花,此处用以比喻那小孩。
③ 常夏花是野生的抚子花的别名。故后文亦称此女子为常夏。
我姑且不提比拟孩子的抚子花,却想起古歌‘夫妇之床不积尘’之句,不免怀念夫妇之情,就用常夏花来比拟这做母亲的人,给她安慰。这女子又吟道:‘哀此拂尘袖,频年泪不干。
秋来风色厉,常夏早摧残。’①
① 秋来风色厉,暗指四女公子吃醋之事。
她低声吟唱,并无真心痛恨之色。虽然不禁垂泪,还是羞涩似地小心隐饰。可知她心中虽然恨我薄情,但是形诸颜色,又觉得痛苦。我看到这情景,又很安心了。此后又有一个时期不去访她。岂知在这期间她已经销声匿迹,不知去向了!
“如果这女子还在世间,一定潦倒不堪了吧!以前如果她知道我爱她,因而常常向我申恨诉怨,表示些缠绵悱侧的神色,那么也不致于弃家飘泊吧。那时我对她就不会长久绝迹,我一定把她看作一个难分难舍的妻子,永远爱护她了。那孩子很可爱。我设法寻找,但至今杳无音信。这和刚才左马头所说的不可信赖的女子,同此一例。这女子表面不动声色,而心中恨我薄情。我却一向不知,只觉此人可怜,这也是一种徒劳的单相思吧。现在我已渐渐忘怀,但她恐怕还是惦记我,更深人静之夜,不免抚胸悲叹吧。这是一个不能偕老、不可信赖的女子。这样看来,刚才说的那个爱嫉妒的女子,回想她尽心服侍的好处,也觉得难于忘怀,但倘和她对面共处,则又觉得噜苏可厌,甚至可以决绝的了。又如,即使是长于弹琴、聪明伶俐的才女,但其轻狂浮薄是罪不容恕的。刚才我所说的那个女子,其不露声色,也会令人怀疑。究竟如何是好,终于不能决定。人世之事,大都如此吧。象我们这样举出一个一个的人儿来,互相比较,也不容易决定其优劣。具足各种优点而全无半点缺陷的女子,哪里找得到呢?那么只有向吉祥天女①求爱,然而佛法气味太重,教人害怕,毕竟是亲近不得的啊!”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头中将看看藤式部丞,说道:“你一定有好听的活儿,讲点给大家听听吧。”式部丞答道:“象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有什么话儿可讲给你们听呢?”头中将认真起来,连声催促:“快讲,快讲!”式部丞说:“那么教我讲些什么呢?”他想了一想,说道:“我还是书生的时候,看到过一个贤女之流的人。这个人就象刚才左马头讲的那人一样,国家大事也谈得来,私人生活、处世之道方面也有高明见解。讲到才学,直教半通不通的博士惭愧无地。不拘谈论何事,总使得对方不得开口。我怎么认识她的呢?那时我到一位文章博士②家里去,请他教授汉诗汉文。听说这位博士有好几个女儿,我便找个机会,向一个女儿求爱。父母知道了,办起酒来,举杯庆祝,那位文章博士就即座高吟‘听我歌两途’③。我同这个女子其实感情并不十分融洽,只因不宜辜负父母好意,也就和她厮混下去。这期间,这女子对我照料得非常周到:枕上私语,也都是关于我身求学之事,以及将来为官作宰的知识。凡人生大事,她都教我。她的书牍也写得极好:一个假名③也不用,全用汉字,措辞冠冕堂皇,潇洒不俗。这样,我自然和她亲近起来,把她当作老师,学得了一些歪诗拙文。我到现在也不忘记她的师恩。可是,我不能把她看作一个恩爱而可靠的妻子,因为象我这样不学无术的人,万一有时举止不端,在她面前现丑是很可耻的。象你们那样的贵公子,更用不着此种机巧泼辣的内助。我明知此种人不宜为妻,然而为了宿世因缘,也就迁就了。总之,男子实在是无聊的啊!”说到这里,暂时住口。头中将要他快讲下去,催促着说:“啊,这倒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女子!”式部丞明知这是捧场,仍然得意扬扬他讲下去:① 吉祥天女是帝释天中的天女,相貌端丽无比。帝释天是佛经中的名称。
② 文章博士是古代官名。
③ 白居易《秦中吟》十首之一《议婚》:“……主人会良媒,置酒满玉壶。四座且勿饮,听我歌两途:富家女易嫁,嫁早轻其夫。贫家女难嫁,嫁晚孝于姑。……”
④ 假名即日本字母。
“后来有一时,我久不到她家去。有一天我顺便又去访问,一看,变了样子:不象从前那样让我进内室去畅谈,而且设了帷屏,教我在外面对晤。我心中很不舒服,猜量她是为我久疏而生气,觉得有些可恶。又想:既然如此,乘此机会一刀两断吧,可是不然,这个贤女决不轻易露出醋意,她通情达理,并不恨我。但闻她高声说道:‘妾身近患重感冒,曾服极热的草药①,身有恶臭,不便与君接近。虽然隔着帷屏,倘有要我做的杂事,尽请吩咐。’口气非常温和诚恳。我没有什么话回答,只说了一声‘知道了’,便想退出。大概这女子觉得太简慢了吧,又高声说:‘改天妾身上这恶臭消尽之后,请君再来。’我想:不回答呢,对她不起;暂时逗留一下呢,又忍不住,因为那股恶臭浓重地飘过来,实在难当。我匆匆地念了两句诗:‘蟢子朝飞良夜永,②缘何约我改天来?
① 即大蒜。
② 唐诗人权德舆所作《玉团体》:“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蟢子是蜘蛛之一种,藁砧是丈夫。《古今集》中亦有和歌云:“乐见今朝蟢子飞,想是夜晚我郎来。”
你这借口出我意外。’话没有说完就逃出去了。这女子派人追上来,答我两句诗:‘使君若是频来客,此夕承恩也不羞。’到底是个才女,答诗这么快。”他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谈。源氏公子等都觉得希奇,对他说道:“你撒谎!”大家笑起来。有的嫌恶他:“哪有这等女子?还不如乖乖地和鬼作伴吧。真令人作呕呢!”有的怪他:“这简直不成话!”有的责备他:“再讲些好听一点的话儿吧!”式部丞说:“再好听的没有了。”说着就溜走了。
左马头便接着说:“不论男女,凡下品之人,稍有一知半解,便尽量在人前夸耀,真是可厌。一个女子潜心钻研三史、五经①等深奥的学问,反而没有情趣。我并不是说做女子的不应该有关于世间公私一切事情的知识。我的意思是:不必特地钻研学问,只要是略有才能的人,耳闻目见,也自然会学得许多知识。譬如有的女子,汉字写得十分流丽。写给女朋友的信,其实不须如此,她却一定要写一半以上的汉字,教人看了想道:‘讨厌啊!这个人没有这个毛病才好!’写的人自己也许不觉得,但在别人读来,发音估屈聱牙,真有矫揉造作之感。这种人在上流社会中也多得很。
① 三史指《史记》、《前汉书》、《后汉书》;五经指《诗经》、《书经》、《易经》、《春秋》、《礼记》。
“再说,有的人自以为是诗人,便变成了诗迷。所作的诗一开头就引用有趣的典故。也不管对方感不感兴趣,就装模作样地念给人听。这真是无聊之事。受了赠诗而不唱和,便显得没有礼貌。于是不擅长此道的人就为难了。尤其是在节日,例如五月端阳节,急于入朝参贺,忙得无暇思索的时候,便千遍一律地拉着菖蒲的根为题,作些无聊的诗歌。又如在九月重阳节宴席上,凝思构想、制作艰深的汉诗。心无余暇之时,匆匆忙忙地取菊花的露珠来比拟骚人的泪水,作诗赠人,要人唱和,实在是不合时宜的行径。这些诗其实不要在那天发表,过后从容地看看,倒是富有情趣的。只因不合那天的时宜,不顾读者的障眼,贸然向人发表,就反而被人看轻了。无论何事,如果不了解何以必须如此,不明白时地情状,那么还是不要装模作样,卖弄风情,倒可平安无事。无论何事,即使心中知道,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即使想讲话,十句之中还是留着一两句不讲的好。”
这时候源氏公子心中只管怀念着一个人。他想:“这个人没有一点不足之处,也没有一点越分之处,真是十全其美。”不胜爱慕之情,胸怀为之郁结。
这雨夜品评的结局,终于没有定论。末了只是些散漫无章的杂谈,一直谈到天明。
好容易今天放晴了。源氏公子如此久居宫中,深恐岳父左大臣心中不悦,今天就回左大臣邸。走进葵姬房里一看,四周布置得秩序井然,尤其是这个人,气品高雅,毫无半点瑕疵。他想:“这正是左马头所推重选拔的忠实可靠的贤妻吧。”然而又觉得过于端严庄重,似乎难于亲近,不免美中不足,实为遗憾。他就同几个姿色翘楚的青年侍女如中纳言君、中务君等随意调笑取乐。这时候天气甚热,公子缓带披襟,姿态潇洒,侍女们看了,个个心中艳羡不已。左大臣也来了。他看见源氏公子随意不拘的样子,觉得不便入内,便在帷屏外就坐,想和公子隔着屏障谈话。公子说:“天气这么热……”说着,皱了皱眉头。侍女们都笑起来。公子说,“静些儿!”就把手臂靠在矮几上,态度煞是悠闲。
傍晚时分,侍女们报道,“今晚从禁中到此间,中神当道,方向不利①。”源氏公子说:“怪不得,宫中也常常回避这方向。我那二条院也在这个方向。教我到哪里去回避才好呢?真是恼人啊!”他就躺下来想睡了。侍女们齐声说,“这可不行!”有人报道:“侍臣中有一个亲随,是纪伊的国守,他家住在中川边上,最近开辟池塘,导入川水,屋里很凉爽呢。”公子说:“那好极了。我心里懊恼,懒得多走,最好是牛车进得去的地方……”其实,他有许多恋人,今宵要回避中神,尽有地方可去。只恐葵姬想:你久不来此,今天故意选取回避中神的日子,一到就转赴别处,这倒是对她不起的。他就对纪伊守说知,要到他家去避凶;纪伊守立刻遵命。但他退下来对旁的人说:“我父亲伊豫介家里最近举行斋戒,女眷都寄居我家,屋里狭窄嘈杂,生怕得罪了公子呢。”说着很担心。但源氏公子已经听到了这活,他说:“人多的地方最好呢。在没有女人的屋子里宿夜,夜里有些害怕似的。我只要在她们的帷屏后面过夜就行了。”大家都笑道:“那么,这地方真是最好的宿处了。”便派人去通知纪伊守家里。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不要大肆声张,悄悄地走吧。便匆促动身,连左大臣那里也没有告辞,只带几个亲近的随从。
① 中神又名天一神。当时认为:此神游行的方向是不利的,出门必须回避。
纪伊守说:“太匆促了。”心中着急。但人们都不理他。他只得把正殿东面的房间收拾干净,铺陈了相应的设备,供公子暂住。这里的池塘景色颇有趣致,四周围着柴垣,有田家风味,庭中花木也应有尽有。水风凉爽,处处虫声悠扬,流萤乱飞,好一片良宵美景!随从们都在廊下泉水旁边坐地,相与饮酒。主人纪伊守则匆忙奔走,张罗肴馔。源氏公子从容眺望四周景色,回忆起前日的雨夜品评,想道:“左马头所谓中等人家,大概就是指这种人家了。”他以前听人说起,纪伊守的后母①作姑娘时是矜持自重的,常思一见,便耸耳倾听,但闻西面的房间里有人声:裙声窸窣,语声娇嫩,颇为悦耳。只为这边有客,故意低声,轻言窃笑,显然是装腔作势的。
那房间的格子窗本来是开着的。纪伊守嫌她们不恭敬,教关上了。室内点灯,女人们的影子映出在纸隔扇②上。源氏公子走近去,想窥看室内,但纸隔扇都无隙缝,他只得耸耳倾听。但听见她们都已集中在靠近这边的正屋里,窃窃私语。仔细一听,正是在谈论他。有一人说:“真是一位尊严的公子啊!早就娶定了一位不称心的夫人,也真可惜。但是听说他有心爱的情人,常常偷偷地往来。”公子听了这请,想起了自己的心事,不免担忧。他想:“她们在这种谈话的场合,说不定会把我和藤壶妃子的事情泄漏出来,教我自己听到了,如何是好呢?”
然而她们并没有谈到特别的事情。源氏公子便不再听下去。他曾经听见她们说起他送式部卿家的女儿③牵牛花时所附的诗,说得略有不符事实之处。他想:“这些女人在谈话中毫无顾忌地胡乱诵诗,不成样子。恐怕见了面也不过如此吧。”
① 作者没有说出这个女子的名字,根据下一回的题名和回末两首和歌,后人称她为空蝉。
② 隔扇是日本的一种室内装置,以木料构成骨架,从两面糊纸或布。
③ 式部卿是皇上的兄弟,他的女儿槿姬是源氏的堂妹,后来称为槿斋院。
这时候纪伊守来了。他又加了灯笼,剔亮了灯烛,摆出些点心来。源氏公子引用催马乐,搭讪着说:“你家‘翠幙张’好了么?倘招待得不周到,你这主人没面子呢!”纪伊守笑道:“真是‘肴馔何所有?此事费商量’了。”样子甚是惶恐。源氏公子就在一旁歇息。随从者也都睡静了。
④ 催马乐《我家》全文,“我家翠幙张,布置好洞房。亲王早光临,请来作东床。肴馔何所有?此事费商量。鲍鱼与蝾螺,还是海胆羹?”源氏引用此歌,意在空蝉。
这里的主人纪伊守家里,有好几个可爱的童子。其中有几个是在殿上当侍童的,源氏公子觉得面熟,有几个是伊豫介的儿子。在这许多童子中,有一个仪态特别优雅、年方十二三的男孩。源氏公子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纪伊守答道:“这是已故卫门督的幼子,名叫小君。他父亲在日很疼爱他。小时候死了父亲,就跟随他姐姐到这里来了。人还算聪明,是个老老实实的孩子。希望当个殿上侍童,只因无人提拔,还未成功呢。”源氏公子说:“很可怜的。那么他的姐姐就是你的后母吧?”纪伊守说:“正是。”源氏公子说:“你有这个后母,很不相称呢。皇上也知道这个女子,他曾经问起:‘卫门督有过密奏,想把这女儿送入宫中服务。现在这个人怎么样了?’想不到她终于嫁给了你父亲。人世因缘真是渺茫无定啊!”他说时装出老成的样子。纪伊守接口道:“她嫁过来,是事出意外的。男女因缘,从古以来难以捉摸。女人的命运,尤为渺茫难知,真可怜啊!”源氏公子说:“听说伊豫介很重视她,把她看作主人一般,真的么?”纪伊守说:“不消说了。简直把她当作秘藏的主人呢。我们全家人都看不惯,这老人太好色了。”源氏公子又说:“所以他不肯把这女子让给象你那样年貌相称的时髦小伙子呀。你父亲年纪虽老,是个风流潇洒的男子呢。”谈了一会,他又问:“这女子现在在什么地方?”纪伊守答道:“我教她们都迁居到后面的小屋里去。但是时间局促,她还来不及迁走呢。”这时候随从者酒力发作,都在廊上睡得肃静无声了。
源氏公子不能安然就寝。他觉得独眠很是无聊。张目四顾,想道:“这靠北的纸隔扇那边有女人住着。刚才说起的那个女子大概就躲在这里面吧,可怜的人儿啊!”他心驰神往,便从容地站起身来,走到纸隔扇旁边,侧耳偷听,但闻刚才看到的那个小君的声音说:“喂,你在哪里?”带些沙音,却很悦耳。接着一个女声回答道:“我睡在这里呢。客人睡了吧?我怕相隔太近,不好意思,其实隔得还算远。”是躺在床里说的,语调随意不拘。但很象那孩子的声音,听得出这两人是姐弟。又听得那孩子悄悄地说道:“客人睡在厢房里呢,我听说源氏公子很漂亮,今天初次看到,果然是个美男子。”他姐姐说:“倘是白天,我也来偷看一下。”声音带着睡意,是躺在被窝里说的。源氏公子嫌她态度冷淡,没有向她弟弟详细探问他的情状,心中略感不快。接着弟弟又说:“我睡在这边吧。唉,暗得很。”听见他挑灯的声音。那女子睡的地方,似乎是这纸隔扇的斜对面。她说:“中将①哪里去了?我这里离开人远,有些害怕呢。”睡在门外的侍女们回答道:“她到后面去洗澡了,立刻就回来的。”
不久大家睡静了。源氏公子试把纸隔扇上的钩子打开,觉得那面没有上钩。他悄悄地把纸隔扇拉开,但见入口处立着帷屏,灯光暗淡,室中零乱地放着些柜子之类的器具。他就从这些器具之间走进室内,走到这女子所在的地方,但见她独自睡着,身材很小巧。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终于伸手把她盖着的衣服拉开。这空蝉只当是她刚才叫的那个侍女中将回来了,却听见源氏公子说:“刚才你叫中将,我正是近卫中将②,想来你了解我私下爱慕你的一片心吧。……”空蝉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疑心自已着了梦魔,惊慌地“呀”的叫了一声,她用衣袖遮着自己的脸,① 中将是一个侍女的称呼。
② 此时源氏的官位是近卫中将,正好和那侍女的称呼相同。
说不出话来。源氏公子对她说道:“太唐突了,你道我是浮薄浪子一时冲动,确也难怪。其实我私心倾慕,已历多年。常想和你罄吐衷曲,苦无机会。今宵幸得邂逅,因缘非浅。万望曲谅愚诚,幸赐青睐!”说得婉转温顺,魔鬼听了也会软化,何况他是个容姿秀丽、光彩焕发的美男子。那空蝉神魂恍惚,想喊“这里来了陌生人”,也喊不出口。只觉得心慌意乱,想起了这非礼之事,更是惊恐万状,喘着气低声说道:“你认错了人吧?”她那恹恹欲绝的神色,教人又是可怜,又是可爱。源氏公子答道:“并不认错人,情之所钟,自然认识。请勿佯装不知。我决不是轻薄少年,只是想向你谈谈我的心事。”这人身材小巧,公子便抱了她,走向纸隔扇去。恰巧这时候,刚才她叫的那个侍女中将进来了。源氏公子叫道:“喂,喂!”这中将弄得莫名其妙,暗中摸索过来,但觉一阵阵的香气,直扑到她脸上,便心知是源氏公子了。中将大吃一惊,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说不出话来。她想:“若是别人,我便叫喊起来,把人夺回。然而势必弄得尽人皆知,也不是道理。何况这是源氏公子。怎么办呢?”她心中犹豫不决,只管跟着走来。源氏公子却若无其事,一直走进自己房间里去了。拉上纸隔扇时,他对中将说:“天亮的时候你来迎接她吧!”
空蝉听到这活,心中想道:不知中将作何感想?只此一念,已使她觉得比死更苦,淌了一身冷汗,心中懊恼万状。源氏公子看她很可怜,照例用他那一套不知哪里学得的情话来百般安慰,力求感动她的心。空蝉却越发痛苦了,她说:“我觉得这不是事实,竟是做梦。你当我是个卑贱的人,所以这样作践我,教我怎不恨你?我是有夫之妇,身分已定,无可奈何的了。”她痛恨源氏公子的无理强求,说得他自觉惭愧。公子回答道:“我年幼无知,不懂得什么叫做身分。你把我看作世间一般的轻薄少年,我很伤心。我从来不曾有过无理强求的暧昧行为,你一定也知道的。今天与你邂逅,大概是前世的宿缘了。你如此疏远我,我也怪你不得。今天的事,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一本正经他说了许多话。然而空蝉对于这位盖世无双的美男子,愈加不愿亲近了。她想:“我不从他,也许他会把我看作不解风情的粗蠢女子。我就装作一个不值得恋爱的愚妇吧。”于是一直采取冷淡的态度。原来空蝉这个人的性情,温柔中含有刚强,好似一枝细竹,看似欲折,却终于不断。此刻她心情愤激,痛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只管吞声饮泣,样子煞是可怜。源氏公子虽然觉得对这女子不起,但是空空放过机会,又很可惜。他看见空蝉始终没有回心转意,便恨恨他说:“你为什么把我看作如此讨厌的人呢?请你想想:无意之中相逢,必有前生宿缘。你佯装作不解风情之人,真教我痛苦难堪。”空蝉答道:“我这不幸之身,倘在未嫁时和你相逢,结得露水因缘,也许还可凭仗分外的自豪之心,希望或有永久承宠之机会,借此聊以自慰。如今我乃有夫之妇,和你结了这无凭春梦似的刹那因缘,真教我寸心迷乱,不知所云。现在事已如此,但望切勿将此事泄露于人!”她那忧心忡忡的神色,使人觉得这真是合理之言。派氏公子郑重地向她保证,讲了许多安慰的话。
晨鸡报晓了。随从们都起身,互相告道:“昨夜睡得真好。赶快把车子装起来吧。”纪伊守也出来了,他说:“又不是女眷出门避凶。公子回宫,用不着这么急急地在天色未明时动身!”源氏公子想:“此种机会,不易再得。今后特地相访,怎么可行?传书通信,也是困难之事!”想到这里,不胜痛心。侍女中将也从内室出来了,看见源氏公子还不放还女主人,心中万分焦灼,公子已经许她回去,但又留住了,对她说:“今后我怎么和你互通音信呢?昨夜之事,你那世间无例的痛苦之情,以及我对你的恋慕之心,今后便成了回忆的源泉。世间哪有如此珍奇的事例呢?”说罢,泪下如雨,这光景真是艳丽动人。晨鸡接连地叫出,源氏公子心中慌乱,匆匆吟道:“恨君冷酷心犹痛,何事晨鸡太早鸣?”
空蝉回想自身境遇,觉得和源氏公子太不相称,心中不免惭愧。源氏公子对她如此热爱,她并不觉得欢喜。她心中只是想着平日所讨厌的丈夫伊豫介:“他可曾梦见我昨夜之事?”想起了不胜惶恐。吟道:“忧身未已鸡先唱,和着啼声哭到明。”
天色渐渐明亮,源氏公子送空蝉到纸隔扇边。此时内外人声嘈杂,他告别了空蝉,拉上纸隔扇,回到室内的时候,心情异常寂寥,觉得这一层纸隔扇不啻蓬山万重啊!
源氏公子身穿便服,走到南面栏杆旁边,暂且眺望庭中景色。西边房间里的妇女们连忙把格子窗打开,窥看源氏公子。廊下设有屏风,她们只能从屏风上端约略窥见公子的容姿。其中有几个轻狂女子,看了这个美男子,简直铭感五中呢。下弦的残月发出淡淡的光,轮廓还是很清楚,倒觉得这晨景别有风趣。天色本无成见,只因观者心情不同,有的觉得优艳,有的觉得凄凉。心中秘藏恋情的源氏公子,看了这景色只觉得痛心。他想:“今后连通信的机会也没有了!”终于难分难舍地离开了这地方。
源氏公子回到邸内,不能立刻就寝。他想:“再度相逢是不可能的了。但不知此人现在作何感想?”便觉心中懊丧。又想起那天的雨夜品评,觉得这个人并不特别优越,却也风韵娴雅,无疵可指,该是属于中品的。那个见多识广的左马头的话,确有道理。
此后有一时期,源氏公子一直住在左大臣邸内。他想起今后和空蝉音信断绝,薄幸名成,心中痛苦不堪,便召唤纪伊守前来,对他说:“能不能把前回看到的卫门督的小君给我呢?我觉得这孩子可爱,想教他到我身边来,由我推荐给皇上当殿上侍童。”纪伊守答道:“多蒙照拂,实深感激,我当把此意转告他姐姐去。”源氏公子听到姐姐两字,心中别的一跳。便问:“这姐姐有没有生下你的弟弟来?”“没有。她嫁给我父亲还只两年,她父亲卫门督指望她入宫,她违背了遗言,不免后悔。听说对现在这境遇很不满意呢。”“那是很可怜的了。外间传说她是个才貌双全的美人,实际上如何?”纪伊守答道:“相貌并不坏。不过我同她疏远,知道的不详。照世间的常规,对后母是不便亲近的。”
过了五六天,纪伊守把这孩子带来了。源氏公子仔细一看,相貌虽然算不得十全,却也秀丽可爱,是个上品的孩子。便召他进入帘内,十分宠爱他。这孩子的小心坎里自然不胜荣幸。源氏公子详细探问他姐姐的情况。凡无关紧要的事,小君都回答了,只是有时羞涩不语,源氏公子也不便穷究。然而说了许多话,使这孩子知道他是熟悉这女子的。小君心中隐约地想:“原来两人之间是有这等关系的!”觉得出乎意外。然而童心幼稚,并不深加考虑。有一天,源氏公子叫他送一封信给他姐姐。空蝉吃惊之余,流下泪来。又恐引起这孩子怀疑,不当稳便,心中却又颇想看这封信,便端起信来,遮住了脸,从头阅读。这信很长,末了附诗一首:重温旧梦知何日,睡眼常开直到今。
我夜夜失眠呢。”这信写得秀美夺目。空蝉热泪满眼,看不清楚。只是想起自己本来生不逢辰,今又添了这件痛心之事,自叹命穷,悲伤不已,便躺下了。
次日,源氏公子邸内召唤小君前去,小君即将动身,便向姐姐要封回信。空蝉说:“你回答他说:此间没有可拜读此信之人。”小君笑道:“他说并没弄错,怎么好对他如此说呢?”空蝉心中忧虑,想道:“可知他已经全部告诉这孩子了!”便觉无限痛苦,骂道:“小孩子家不应该说这种老头老脑的话!既然如此,你不要去了。”小君说:“他召唤我,怎么好不去呢?”管自去了。
纪伊守也是个轻薄之徒,艳羡这后母的姿色,常思接近,好献殷勤,因此巴结这个小君,常常陪他一同来去。源氏公子召唤小君进去,恨恨地对他说:“昨天我等了你一天!可见你是不把我放在心上的。”小君脸红了。公子又问:“回信呢?”小君只得一五一十地把实情告诉他。公子说:“你这个人靠不住。哪有这等事情!”便叫他再送一封信去,对他说:“你这孩子不知道:你姐姐认识伊豫介这个老头子以前,先和我相识了。不过,她嫌我文弱不可靠,因此嫁了那个硬朗的老头子,真是欺侮我!如今你就做我的儿子吧。你姐姐所依靠的那个老头子,寿命不长了。”小君听了,心中想道:“原来如此!姐姐不理睬他,也太忍心了。”源氏公子便疼爱这孩子,时刻不离地要他在身边,也常常带他进宫去。又命宫中裁缝所替他新制服装,待他真同父母对儿子一样。此后源氏公子还是常常要他送信。但空蝉想:这毕竟是个小孩,万一把消息泄漏出去,此身又将添得一个轻薄的恶名。公子的多情她也觉得很感谢;然而无论何等恩宠,一想起自己身分不配,便决心不受,因此始终不曾写过恳切的回信。她也常常想起:那天晚上邂逅相逢的那个人的神情风采,的确英爽俊秀,非同凡俗。然而一想起便立刻自己打消念头。她想:我的身分已定,现在向他表示殷勤,有何用处呢?源氏公子则无时不思量她。一想起她,总觉又是可怜,又是可爱。回思那天晚上她那忧伤悲痛的样子,不胜怜悯,始终无法自慰。然而轻率地偷偷去访,则彼处人目众多,深恐暴露了自己的胡行妄为,对那人也是不利的。因此踌躇不决。
源氏公子照例常在宫中住宿数日。有一次,他选定一个应向中川方面避凶的禁忌日,装作从宫中返邸时突然想起的样子,中途转向纪伊守家去了。纪伊守吃了一惊,以为他家池塘美景逗引公子再度光临,不胜荣幸。早间源氏公子已将计划告知小君,和他约定了办法。小君本来早晚随从,今夜当然同去。空蝉也收到了通知。她想:“源氏公子作此计划,足见对我的情爱决非浅薄。但倘不顾身分,竭诚招待他,则又使不得,势必重尝梦也似地过去了的那夜的痛苦。”她心乱如麻,觉得在此等候光临,不胜羞耻。便乘小君被源氏公子叫去之时对侍女们说:“这里和源氏公子的房间太接近了,很不方便。况且我今天身上不好,想教人槌槌肩背,迁居到远些的地方去吧。”就移居到廊下侍女中将所居的房间里,作为躲避之所。
源氏公子怀着心事,吩咐随从者早早就寝。空蝉处派小君去通消息,但小君找她不着。他到处都找遍,走进廊下的房间,好容易才找到。他觉得姐姐太过无情,哭丧着脸说:“人家会说我太无能了!”姐姐骂道:“你怎么干这无聊的事?孩子们当这种差使,最是可恶!”又断然他说:“你去对他说:我今晚身上不好,要众侍女都在身边,好服侍我。你这样赶来赶去,教人见了怀疑。”但她心中这样想:“如果我身没有出嫁,住在父母之家的深闺里,偶尔等待公子来访,那才是风流韵事。但是现在……我勉强装作无情,坚决拒绝,不知公子当我是何等不识风趣的人?”想到这里,真心地感伤起来,方寸缭乱了。但她终于下个决心:“无论怎样,现在我已经是毫不足道的薄命人了,我就做个不识风趣的愚妇吧!”
源氏公子正在想:“小君这件事办得怎么样了?”他毕竟是个小孩,公子有些担心,便横着身子,静候回音。岂知小君带来这么一个不好的消息。公子觉得这女子的冷酷无情,世间少有,便极度懊丧,叹道:“我好羞耻啊!”一时默默无言。后来长叹数声,耽入沉思,吟道:“不知帚木奇离相,空作园原失路人。①不知所云了。”小君将诗传告空蝉。空蝉毕竟也不能成眠,便报以诗道:“寄身伏屋荒原上,虚幻原同帚木形。”
小君因见公子伤心,也不思睡眠,只管往来奔走。空蝉深恐别人怀疑,甚是担心。
① 传说信州伊那郡园原伏屋地方,有一怪树,名曰帚木。此树远看形似倒置的扫帚,走近去就看不见了。此诗中以帚木比空蝉。
随从人等照例都酣睡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只管左思右想:“此女异常无情,但我对她恋念未消,不免情火中烧。而且越是无情,越是牵惹我心。”一方面作如是想,一方面又念此人冷淡令人吃惊,我也可就此罢休了吧。然而终于不能断念,便对小君说:“你就带我到她躲藏的地方去吧。”小君答道:“她那里房门紧闭,侍女众多,怕去不得呢。”他觉得公子十分可怜。源氏公子便道:“那么算了吧。只要你不抛撇我。”他命小君睡在身旁。小君傍着这青年美貌的公子睡觉,心中十分欢喜。源氏公子也觉得那姐姐倒不及这孩子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