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2 / 2)

马丁·伊登 杰克·伦敦 3775 字 2024-02-18

“我可不是这意思——”她说到这里,迟疑起来了。“换句话说,反正我也不在乎。

“我不在乎,”她又说了一遍。“我做了你的朋友,就感到骄傲。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干。我看,我是生就这样的吧。”

马丁坐起身来。他握住她的手。他有意这么做,只有温情,没有激情;这种温情可叫她心冷。

“我们别谈它吧,”她说。

“你是个伟大、崇高的女人,”他说。“实在感到骄傲的应该是我,因为认识了你。我的确这样,的确这样。对我说来,你是漆黑一团的世界上的一线光明,我必须规规矩矩对待你,就像你自己一向规规矩矩一样。”

“我不在乎你对我规矩不规矩。随你拿我怎么样都可以。你可以把我摔在污泥里,踩在我身上。世间只有你一个人可以这样做,”她眼睛里冒着挑战的闪光,加上这一句。“我从小就保重自己,到底没有白费心机。”

“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愿胡来,”他温柔地说。“你太慷慨大量了,激得我不得不也同样地慷慨大量。我不想结婚,我也不想——哦,不结婚胡搞男女关系,虽然从前也搞过不少。我后悔今天上这儿来,又碰到了你。如今可没法挽回了,我绝对没料到会发展到这地步。

“可是你听好,丽茜。我简直没法告诉你,我多么喜欢你。我还不仅仅喜欢你哪。我钦佩你,尊敬你。你真了不起,你真好得了不起。可是光说又有什么用?有桩事我可想干一下。你一辈子过的是困苦的日子;我来叫你舒服点儿吧。”(她眼睛里发出一阵喜洋洋的光芒,一转眼就消失了。)“我说得准马上就可以弄到些钱——数目不小。”

这会儿,他放弃了买下那山谷和海湾,盖起干草打墙的城堡,再弄一条干净利落的白色大帆船的打算。归根结蒂,这又有什么大不了?他可以上随便哪条船去当水手,随便驶上哪儿都可以,过去不是干过不知多少回了吗!

“我想把这笔钱移交给你。你一定有些什么打算——上学念书,或者进商科学院。你也许想学做一个速记员。我可以替你办到。要不,也许你爸爸妈妈还活着——我可以让他们开办一家食品店什么的。你喜欢什么,只消开一声口,我就替你办到。”

她不作声,只顾坐着,眼睛笔直地望着前面,眼眶里没有一滴泪水,身子一动不动,可是喉头直发痛,这马丁深深地觉察到,使他自己的喉头不禁也发起痛来了。他后悔讲了这一番话。跟她给他的东西一比,他给她的东西多庸俗啊——大不了是些钱。他给她的是身外之物,是可以一点不关痛痒地拿来送人的东西,可是她奉献给他的却是她自己,外加屈辱、羞耻、罪过和她对幸福的一切想望。

“我们别谈它吧,”她说,声音哽咽着,她马上咳了一声嗽,想掩饰过去。她站起身来。“来,我们回去吧。我累死了。”

这天的盛会结束了,来寻欢作乐的人们也差不多散尽了。可是,马丁和丽茜从树林子里走出来,看见那帮人在等着他们。马丁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快闹乱子啦。这帮人是来做他的保镖的。他们一起从公园大门走出去,后边七零八落地跟着另一帮人,那是丽茜那个小伙子召集来的朋友,打算来为失掉了女朋友报仇的。几个警察和特别巡官,料到会出乱子,跟踪着前来阻挠,把这两帮人分别送上开往旧金山的火车。马丁对吉美说,他要在十六马路车站下车,再搭电车上奥克兰。丽茜默不作声,对眼看快发生的事漠不关心。火车开进十六马路车站,一眼望出去,有辆电车正等在那里,售票员不耐烦地在丁丁当当打铃呢。

“那就是,”吉美敦促道。“奔过去吧,我们会拦住他们的。快走吧!快跳上去!”

那帮对手没有料到这一着,一时被弄得不知所措,跟着全冲下火车去追赶。坐在电车上的那些冷静沉着的奥克兰人,简直没有留意到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奔上车来,在车厢前部的外边找座位坐下。他们没有看出这一对和吉美的关系,只见吉美跳上踏板,对司机嚷道:

“快开电门,老兄,赶快开走呀!”

一眨眼工夫,吉美就旋过身去,乘客们看见他一拳打在一个飞奔而来的人的脸上,那人正想跨上车来呢。可是还不止这一拳,沿着整个车厢两边,都有拳头捶在人的脸上。吉美和他那帮人,排列在又长又低的踏板上,就这样来应付对方那帮人的进攻。电车铃丁丁当当一阵响,车开动了,吉美那帮人把最后一批敌人赶下了车,他们自己也跳下车去结束这场开打。电车直往前开,把这场混战撇得老远,乘客们给弄得目瞪口呆,压根儿想不到,坐在外面车角座位上的那个文静的青年和漂亮的女工,竟是惹起这场打架的罪魁祸首。

马丁很欣赏这场开打,过去那股好打架的劲头又油然而生了。可是这股劲头立刻消逝了,他被一阵深沉的哀愁压得气都透不过来。他觉得自己老了不少——比他过去结交的那批随随便便、无忧无虑的年轻伙伴不知要大几百岁。他跑得太远了,远得回不来啦。他们这种生活方式,也就是他自己过去的那一种,如今可叫他感到厌恶了。他对这一切全感到失望。他变成个外路人了。廉价啤酒喝在嘴里觉得乏味,他觉得跟他们在一起也同样乏味。他离开他们太远啦。成千上万本打开着的书本,像道鸿沟般横在他们和他之间。他自动地亡命他乡。他在辽阔的思想王国里走得太远,只落得回不了家乡。可是话得说回来,他还是个人,他那要伴儿的合群的需要没有得到满足。他没有找到新的家乡。他那帮朋友不了解他,他自己的家里人不了解他,资产阶级不了解他,而这个坐在他身边的姑娘,他十分尊重的姑娘,也同样地不了解他,不了解他对她的尊重。他反反复复地思量着,哀愁里平添了沉痛的成分。

“跟他和好吧,”分手的当儿,他劝丽茜说,这时,他们俩站在六马路和市场街转角附近那所工人住的木屋门前,她就住在那儿。他指的是那个当天被他抢走了女朋友的小伙子。

“我办不到——如今不成了,”她说。

“啊,什么话,”他兴冲冲地说。“你只消吹一声口哨,他就会奔过来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直率地说。

他也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他预备说再会的时候,她朝他伛过身来。她这一伛,可并不是迫切的强求,也不是有意的挑逗,而是怀着渴望和卑微的心情的。他一直感动到心里。他的宽大为怀的感情给激起来了。他伸出胳膊搂住她,吻她,心里明白,印在他自己嘴唇上的这一吻是再真诚也没有的。

“天哪!”她抽抽搭搭地说。“我为你死也情愿!我为你死也情愿!”

她陡地挣出他的怀抱,跑上台阶。他觉得眼眶里顿时润湿了。

“马丁·伊登啊,”他思量道。“你不是一头野兽,你是个糟糕透顶的尼采信徒。你恨不能娶了她,使她发抖的心房里装满了幸福。可是你就是办不到,办不到。该死的,真叫人丢脸。

“‘一个可怜的老流浪汉,抚着他可怜的老烂疮申诉’,”他想起了亨莱的诗,喃喃地念道。“‘我认为,生活满盘皆错,令人丢脸。’真是这样——满盘皆错,令人丢脸。”

【注释】

(1)椰子干,把新鲜椰子仁切成小块晒干而成,为南太平洋各岛主要物产之一,是榨椰子油的原料。

(2)即第五章里的吉姆。吉美、吉姆都是詹姆斯的爱称。

(3)原文为Flying Dutchman,根据水手的传说,这是一条出没在好望角附近的鬼船,作者在这里借作一虚拟的拳击家的诨名。

(4)这是诗篇《等待》的末2行,见1903年出版的诗集《在病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