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2)

马丁·伊登 杰克·伦敦 4841 字 2024-02-18

他忍不住想提出《洛克斯莱堂》,要不是刚才看到的幻景又紧抓住了他,他真会说出来的;这幕幻景使他只管瞪着她,这个跟他同一类型的女人,打从洪荒时代那团混沌里爬出来,爬上那巨大的生命的阶梯,爬了千年万代,终于出现在最高的一级上,变成一个罗丝,纯洁、美丽而又神圣,怀着一种力量,使他懂得什么叫爱情,使他向往纯洁,使他想尝尝做神的滋味——他,马丁·伊登,也是用某种惊人的方式,在绵绵无尽的生命创造过程中,经历了不可胜数的失误和流产,才打从污秽和泥沼里爬上来的。这就是浪漫、奇妙、光荣的事迹。这就是写作的题材,但愿他能够表达出来呀。天堂里的圣徒!——他们不过是圣徒罢了,他们没法不当圣徒。他可是人呢。

“你有的是力量,”他听见她在说,“可是那是粗野不羁的力量。”

“像一头站在瓷器店里的公牛,一动就会闯祸,”他主动提出,赢得对方微微一笑。

“再说,你必须培养鉴别力。你必须考虑到趣味、雅致和格调。”

“我什么都敢做到,”他喃喃地说。

她赞许地笑笑,静下心来,预备听下一篇小说。

“我不知道你对这一篇会有什么看法,”他带着抱歉的口气说。“这是篇怪东西。我怕我这篇东西写得有点儿不自量力,可是我的意图是好的。别留意里头的那些细枝末节。你且试试看,能不能体会到里面的伟大的含意。那是伟大的,也是真实的,虽然很可能我写得不够清楚。”

他念着,一边念,一边打量着她。他想,这回总算打动她啦。她纹丝不动地坐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连呼吸都差一点停止了,他想,准是被他创造的作品的魔力迷住了,弄得出了神。他把这篇故事起名为《冒险》,这是对冒险的礼赞——这可不是小说书中的那种冒险,而是真正的冒险精神,它好比一个野蛮的工头,赏罚严明、奸诈成性、反复无常,要他手下的人忍耐了又忍耐,叫他们痛苦难熬地日夜苦干,而给他们的酬劳,不是光芒万丈的荣誉,就是乌漆麻黑的死亡,这是在饥渴的煎熬下,或者在缠绵可怕、叫人神志昏迷的热病的长期折磨下的死亡,并且通过了血、汗和啮人的虫豸的折磨,经过了一长串不足道和不体面的交锋,一步步攀登无上的顶点,达到辉煌的成就。

他写在这篇小说里的就是这回事,这回事的全部,还有别的,而他相信,正是这个使她这样坐着,听着,感到热呼呼的。她眼睛睁得老大,苍白的腮帮上泛着红潮,他还没念完,就看到她似乎在气喘吁吁了。的确,她感到热呼呼的;可是她所以感到热呼呼的,并不是因为这小说本身,而是因为他。她并不以为这小说有什么了不起;正是马丁的那股强大的劲儿,那股一向过剩的力量,仿佛从他身子里直涌出来,淹没了她。说起来似乎讲不通,正是这篇充满着他这股劲儿的小说本身,这会儿成为他的力量涌到她身上所流经的渠道。她只感到这股力量,可感觉不到中间的那个导体,尽管她看来多半是被他的作品弄得着了迷,实际上使她着迷的却是一种跟它全然无关的东西——那是一个既可怕又危险的念头,它不召自来地在她头脑里形成。她发现自己在纳罕结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一想到这念头多任性多狂妄,不由得惊慌起来。这不是闺女该有的念头。她真有点失常了。她从来没有被女人的心事折磨过,她一向生活在丁尼生诗中的梦乡里,这位含蓄的大师有时含蓄地提到皇后和骑士之间出现的暧昧关系,可是她连这个也不充分了解。她一向沉睡着,如今生活可在十万火急地擂着她的重重大门了。她心里直发慌,真想啪的插上插销,闩上门闩,可是放肆的本能却怂恿她敞开大门,请这位陌生得叫人喜欢的客人进来。

马丁得意洋洋地等她下判决。他吃得准一定会是怎么样的判决,因此等她说了出来,他不禁吃了一惊,她说的是:

“真美。”

“真美,”她停了一停,又着重地说了一声。

这篇小说当然是美的;然而它里头不单有美,还有些别的东西,别的更尖锐更出色的东西,它使美屈居于使女的地位。他不做一声地趴在地上,眼看一个偌大的疑团像吓人的鬼影般在面前直竖起来。他失败了。他言不达意。他看到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事当中的一桩,可就是没有把它表达出来。

“你认为那个——”他迟疑起来,第一次想用一个陌生字眼,不禁有些害羞。“那个‘主题’怎么样?”他问。

“主题不明确,”她回答。“大体上说来,我只有这一点意见。我领会这篇小说的内容,可是里边好像夹了那么许多别的东西。写得太啰唆了。你写了那么许多题外话,阻碍了情节的发展。”

“那才是最主要的主题呢,”他连忙解释,“那是个潜伏在内的巨大的主题,具有宇宙性和世界性的意义的东西。我竭力想使它跟故事本身步调一致,说起来,那个故事只是表面上的东西。我的路子是对头的,我看就是写得太糟罢了。我没有成功地说出我要说的话。话说回来,我早晚总学得会的。”

她听不懂他的话啦。她是个文学士,可是他超出了她的范围。这一点她弄不明白,以为是他言语支吾的关系,所以自己才听不懂。

“你太健谈了,”她说。“不过有些地方写得实在是美。”

他觉得她的声音好像是从远方传来的,因为他心里正在盘算,要不要把《海洋抒情诗》念给她听。他怀着隐隐的失望躺在地上,她呢,仔细打量着他,又揣想起那个不召自来的、关于结婚的狂妄念头了。

“你想成名吗?”她忽然问。

“嗯,有一点儿想,”他承认。“这是这场冒险的一部分。我看重的可不是名声,而是成名的过程。说到头来,成名,对于我,大不了是达到另外一个什么目的的手段。正是为了这一点,为了这缘故,我才巴不得成名。”

“还为了你,”他想加上这一句,要是她听了他刚才念的东西后表示赞佩的话,他会加上这一句的。

可是她正忙着思考,想给他开辟一条至少是走得通的道路,因此没有问他,刚才提到的那个最终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在文学方面没有前途。这一点她是肯定的。他今天用他那功力不够、大学二年级式的作品证明了这一点。他嘴上讲得不坏,可就是不会用文学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她拿丁尼生、勃朗宁和她爱好的那些散文大师跟他比较,结果他只显得一无是处。然而,她并不把心里的想法全部告诉他。她对他的不可思议的兴趣叫她暂时姑息他。说到头来,他的写作欲大不了是个小缺点,他迟早会把它克服的。那时候,他就肯专心地干生活里更重要的事啦。再说,他准会成功。这她明白。他那么坚强,一定不会失败——只要他肯放弃写作就成。

“我希望你把所有的作品都拿给我看,伊登先生,”她说。

他高兴得满脸通红。她发生了兴趣,这至少是毫无疑问的。再说,她至少没有给他退稿单啊。她说过他作品里有些段落写得很美,他从人家那儿听到鼓励的话,这还是第一回。

“好啊,”他激动地说。“我还要向你保证,摩斯小姐,我一定会成功。我明白,我已经走了好多路;我还有好多路得走,即使我得用一双手、两个膝盖爬着走,我也要走完它。”他举起一叠手稿。“这是《海洋抒情诗》。等回家后,我把它交给你,有空的时候看一看。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到底怎么看法。你知道,我最最需要的是人家的意见。因此请你千万跟我坦白直说。”

“我会完全坦白的,”她答应着,心里却不安地想到,自己刚才对他就并不坦白,同时怀着疑问,下一回会不会对他完全坦白。

【注释】

(1)《纪念》,丁尼生的著名长诗,为哀悼亡友哈兰(1811—1833)而作,前后写作期近20年,到1850年才完成出版。诗中洋溢着诗人对死者的感情以及对人类的热爱。

(2)《洛克斯莱堂》,也是丁尼生的名作,出版于1842年。诗人用独白的形式,写主人公回到他在那儿度过少年时期的洛克斯莱堂,勾起对当年的爱人的回忆,并想到少年时对世界的看法。

(3)丁尼生写了不少以中古时期为背景的诗篇。著名的《君王之歌》就是以亚瑟王及圆桌骑士的传奇为主题的。其中写到王后姬尼薇和骑士朗斯洛特之间的暧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