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纯钧没有放在心上,走到楼梯口准备上楼去书房,突然听到楼上传来一个女人尖锐的哭声!
苏纯钧的脸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他三步并做两步跑上楼,还没有推开门,就听到身后一个脚步声追上来。
回头一看,是头上有血,绑着药带的陈司机。
陈司机的脸色也不好看,他正在床上休息,听到苏先生回来了,生怕他误会什么,赶紧冲过来。
他拉住脸色已经变得无比的坏的苏纯钧,站在楼梯上小声对他说:“先生,小太太被我接回来了,没办法,逃不掉啊。”一边拼命使眼色。
苏纯钧陷入僵硬的脑筋这才慢慢转起来,但他刚才受了太大的惊吓,现在一时还说不出话。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陈司机继续说:“太太知道小太太了。”
苏纯钧的眼睛瞬间盯着他。
陈司机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继续使眼色:“先生,您先去看看太太吧。”
说着,不等苏纯钧答应,就把他推到了卧室前。
苏纯钧的身体重又变得冰冷僵硬。
一个念头浮上来。
——她没有逃出去。
——没关系,我陪着她。
——我跟她在一起。
但他不敢推开门。
陈司机已经抢先推开门了,把他往门里一推,门就关上了,陈司机守在门外,小心翼翼的听着里面的动静。
苏纯钧站在门口,已经愣了。
卧室里,吴小萍穿着祝玉燕的衣服,有些不合身,因为她比祝玉燕高一点点,她浑身颤抖紧张不已,尖叫道:“你还敢回来!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一边把身边的东西往地上砸,动静颇大。
见到屋里的人不是祝玉燕,苏纯钧的脑袋瞬间就冷静了下来。
他又等了一会儿,才敲门,等陈司机开门,他退出来,把屋里的尖叫声都挡住。
在门外,苏纯钧与陈司机对视。
陈司机看到苏纯钧已经冷静下来了,这才放了心,像个狗腿子一样小心翼翼的提:“先生,您不去看看小太太?”
苏纯钧看了他一眼,兜头扇了一巴掌。
“蠢货!让你办一点小事都办不好!罚你在这里替太太守门,什么时候太太消气了,你再来报我。”
苏纯钧没有去看什么小太太,他像个无情的男人一样回到了书房,把书房的东西都砸了个遍之后,再出来,饶了陈司机,让人从厨房端来晚饭,他亲自端进卧室哄太太。
吴小萍听到门响,立刻又叫:“不许进来!”
苏纯钧端着晚饭进来,看了她一眼。
吴小萍紧张的直咽口水,往后退了一步。
她一直都很害怕苏先生的。
二小姐那么好的一个人,可苏先生却太吓人了。她以前一直觉得苏先生不怀好意!他真的不会害二小姐吗?现在二小姐离开了就好,只要二小姐是安全的,她就什么都可以做!
苏纯钧把晚饭放在茶几上,说:“以后,除了我端进来的食物,你不要吃任何人拿进来的东西,水都不要喝。现在过来吃饭吧。我不会向你提问,你也什么都不必回答。”
他说完就坐下来,自己先吃起来。
吴小萍一直站在远处不敢过来,直到他吃完离开,她才敢坐下来,把剩下的食物吃掉。
苏纯钧下楼的时候,发现工作人员的眼光更奇怪了。
他找陈司机,听说他还在守着小太太。
他就对工作人员说:“不要打扰太太,不要让小太太出来,一会儿把小太太房间的门锁起来,不要让太太看到她。”
工作人员听了全都神色古怪,好像他是什么大魔鬼。
苏纯钧去找陈司机,看到他坐在地上,靠着一扇门。
他走过去踢了踢他,示意他起来。
陈司机身上还有血,头上、胳膊上都有伤。
他咧着嘴站起来,规规矩矩的站在苏纯钧身后。
等他看到苏纯钧让工作人员把小太太房间的门给锁了,眼睛都要突出来了。
好厉害的手段。要是真当了他的妻妾,天仙都要吃足苦头。
陈司机求饶道:“先生也太狠心了,小太太也是没办法,她又不能再回家去。”
苏纯钧冷哼一声,“我没有枪毙了你就已经够宽容了,你还有心为别人求情。跟我来。”
他需要跟陈司机对对情况。
两人一起去了书房,关上门,苏纯钧赶紧问:“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没逃掉?”
原定计划就是陈司机要带着小太太真的逃走来吸引视线的。
陈司机叹气:“没办法,出不去。整条江都被看严了,江面上有好几艘日本的船。只好跑回来了。你呢?还成功吗?”
苏纯钧焦急道:“我这边演得还算正常,他们应该没有怀疑,应该是以为我是真的要逃的。”
设计的剧本就是苏纯钧自己逃,陈司机带着小太太逃,至于祝玉燕这位正牌苏太太,当然是被抛弃的了。
陈司机:“那现在基本也算是演出成功了。”
苏纯钧:“成功了?我可不敢这么想!”
在没有得到消息之前,他不敢放下心。
陈司机其实也提着心呢。
关于苏纯钧要送走祝玉燕的事,他其实不是特别赞成,但经过苏纯钧的说服,他也承认,祝玉燕知道得太多了。
而且她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一旦被捕,很有可能会泄漏情报。
苏纯钧看起来也没有那个魄力亲手了结祝玉燕,那把她送出去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陈司机还觉得祝玉燕就算真的从这座城里逃出去了,能不能真正的平安逃脱日本人的追捕,其实是希望很渺茫的。
直到他今天回来后见到了关着门发怒的“太太”。
他硬闯进去发现是吴小萍在扮演苏太太。
陈司机非常了解祝玉燕,他非常清楚,祝玉燕绝不可能用吴小萍给她自己做替身。
因为这是要牺牲一条性命的事。
祝玉燕对自己的牺牲毫不在意,但对于无辜的人,她是绝不会愿意牺牲他们的。
而这同样也不可能是苏纯钧的安排,他就算可以利用吴小萍也不会去做,哪怕他能狠得下心,他也不会选吴小萍——因为这样的话,祝玉燕会恨他的。
不是祝玉燕安排的。
也不是苏纯钧安排的。
也不是他安排的。
陈司机在看到吴小萍的时候想起了很多事。
比如吴小萍是怎么出现的——她与祝家有旧,她父母亲人都死了。
其中还有他去调查的内容,当时他认为自己的调查已经很完整了。
但他发现,他调查到的确实是真实的内容。
但并不完整。
他得到的命令一直都是以“苏纯钧”为主。
他是配合“苏纯钧”来工作的。
虽然苏纯钧不知道。
但他是他这条线上的人。
包括他安排的小太太。
他们都是为了“苏纯钧”而来。
那吴小萍,又是为谁而来。
——祝玉燕极有可能不知道!
就像苏纯钧也不知道他一样。
他们的不知道,是对他们的保护。
现在,祝玉燕离开了,吴小萍开始执行她的任务了。
陈司机在很短的时间里想明白了。
他想,苏纯钧一定也明白了。
这样他们其实都可以放心了。
因为,祝玉燕并不是孤身上路的。
有无数支手在暗中保护着她。
苏纯钧看着陈司机说:“不要去问她,不要让她回答。”
——不要对吴小萍提问。不要让她回答任何问题。
陈司机点点头:“是。”
他们都在默默等着一个消息。
晚上八点,电报机响了。
——已平安抵达。
在书房僵坐了一整天的苏纯钧捂住脸,眼眶潮热。
他很快整理好了情绪,抬起头对陈司机说:“小太太和太太不能见面,你要守好太太。”
陈司机:“我这还带着伤呢。”
苏纯钧:“对了,工作人员那边是怎么说的?”
陈司机:“跟我们设想的一样。就是你要带小太太偷偷溜走,然后没走成,被日本人逼回来了,然后太太就发现你包了小公馆。大概就是这么个风向吧。”
苏纯钧:“在外面也传一传这个闲话。”
陈司机:“外面早就传遍了。您包小公馆的时候,外面的人就都知道了。”
苏纯钧:“那就再多添点料。”
第457章 3016
苏先生想带着小老婆跑没跑掉!
这是流传在城里的新笑话。
黑色笑话。
实在是之前苏氏夫妻在这座城里是绝对的明星夫妻。
苏太太自己有一个常常登上报纸的慈善基金会,还有众多社会名流的朋友,乃是一个风云人物。
而苏先生据说发家就是依靠的苏太太的娘家,发达之后也没有忘记旧情,对苏太太是言听计从,不但没有小老婆,在外面连看一眼别的女人都不敢。
最出名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苏太太热衷权势,天天忙碌她自己的事业,而疏忽了家庭,到现在都没给苏先生生下一儿半女,实在是愧为女人。
固然现在是民国了,不是大清朝了,女性也可以向西方女性学习,出门读书当官有自己的事业。
画报上也天天都全刊登名媛的故事,无不是系出名门,家学渊源,求得一个好郎君,生几个好孩子,再有一番自己的事业,没有困于灶台案边,这就是当代最成功的女性了。
苏太太固然样样皆好,事事要强,但唯独在孩子这上面欠缺了一点缘份。
所以,她也算不得是十分的成功。
早年就有人这么说,还有八卦小报给苏氏夫妻算命,有说他们命中无子的,有说他们损了阴德才没孩子敢投胎的,还有的说苏氏夫妻私底下四处求生子秘方,往庙里捐了好几百万的钱了,等等。
当日的一些闲言闲语,在如今全翻了出来,替惊惧害怕的百姓们增添了一些生活的趣味。
对苏先生抛弃苏太太,要带着小老婆跑的事,大家都叹道果然如此,丝毫不奇怪。
都怪苏太太往日太刚强,不够温柔小意。
也有说苏太太的娘家母亲就是一个弃妇,如今是母女一样的命苦。
更有的说这都是因为苏太太没有孩子,苏先生是为了生儿子。
总之,流言一放出去,都不必陈司机再加把柴的,全都沸沸扬扬的传起来。
官邸中的工作人员却在这种气氛中都被辞退了。
今日辞十个,明日辞二十个,不到三天,诺大的官邸里只剩下了几个零星的士兵负责守门,还有就是屋里的四个人。
陈司机,并苏先生和两位太太。
两个太太现在还是各自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
小太太仍被锁着,每回陈司机进去送吃的送喝的都要传出哭声来,一边哭一边骂一边喊苏先生,陈司机是苦不堪言。
另一个就是闭门不出,誓要修成真佛的苏太太。
苏太太自己在屋里把门窗都关严,谁进来都不行,谁要开门都要大骂,骂完就说要上吊。
唯一能进去的只有苏先生。
要说苏先生不愧深情,顶着骂都要每天进去陪太太用饭,一天两回,风雨无阻。
除此之外,就是忙着卸任的事。
苏先生要卸任,这是日本方面给出明确时间表的。
警察队和保安队的人已经都遣散回家了,在街上闹了好几天,抢了据说是苏先生的仓库,把里面的东西洗劫一空后就都不知去向了。
虽说日军要求是警察队和保安队都要把武器交上来,但苏先生没发薪水就遣散了队伍,队伍里的这些兵痞们哪个又是好饶的?直接就把自己的制服和武器都卖了,也有的带着这一身行头直接去投帮派了,还有自己成立帮派的。
城中乱相再出,这当然都更加说明了苏先生罪大恶疾。
除这两只靠苏先生亲手喂出来的队伍之外,剩下还有许多衙门仍在艰难的苟延残喘。
如今既然要换人当家了,一家事,一家毕。
后面上来的日本人到底要不要用中国人的衙门,这个再议。
苏先生为表负责,就给每一家衙门的人都写了劝退信,劝他们保重自身,不要当官了,赶紧带着钱和家小跑吧。
当然,薪水是没有的,也就这一封信可以当做是安慰了。
信一封封递出,引来的有哭诉,这是哭国将不国的。也有引来骂名的,说苏先生顾惜一身,是国贼,为人臣子的,怎么能顾惜性命呢?苏先生就该以一身残躯报国啊。
陈司机看着这封信说:“这是希望你自尽的。”
苏纯钧:“自尽以全臣节嘛,都这么说。”
陈司机看着他:“那你走不走?”
苏纯钧没说话。
对他到底是个什么安排,他不知道。现在他挂心的都已经安全的送走了,他也没有牵挂了,真要死在这里,也不是不可以。
陈司机也没有再说什么,每天就是跟士兵一起守门,或是跟苏纯钧一起守发报机,或是给小太太送饭挨骂,或是替“苏太太”守门。
时间仿佛停滞了,在这座官邸里,一切都变得死气沉沉。
于是,一天早上起来,当陈司机发现仅剩的那几个士兵跑了之后,他毫不意外。
陈司机:“跑光了。”
苏纯钧仍在慢吞吞的写字,写完这一页才说:“不奇怪,把大门关了吧。”
陈司机走过去,问他:“你在写什么?”
苏纯钧:“遗书啊。总要有个形式的嘛。”
陈司机不说话了。
苏纯钧却还有话要说:“到时我在这里放一把火,你把太太和小太太都带出去。”
陈司机哑着嗓子说:“火里少了尸首他们要找的。”
苏纯钧:“能找到我这个主角,你们就不重要了。自然可以逃过日本人的目光。”
陈司机想了想,在屋里转了几圈,回来摇头说:“我最多把她们俩个送出去,我还是要跟着你的。”他说,“一起死嘛,黄泉路上不寂寞。”
苏纯钧抬起头,说:“其实,司机跟小太太私奔的话,还是说得过去的。”
这是在替陈司机逃走找理由。
陈司机瞪着他:“你怎么不说我带着苏太太私奔了?”
苏纯钧半丝不怒,悠然道:“你要是肯带走两个,那就是这两个女人被你拐卖了。”
陈司机:“……我是不如你们文化人脑筋灵活。”
苏纯钧笑道:“走嘛,我才是他们要的。”
到今天都没有消息,他其实明白了,苏纯钧这个身份不能出问题,所以,他应该是不会再转移了。
可能是为了保护其他人,也可能是因为替那些情报断根。
他若是逃走,日后被人发现“苏纯钧”这个身份的人还活着,只怕会引来间谍的注意,会破坏更多计划。
而他要是死了,则一切都将深埋地下,将可以获得更多的时间和机会。
其实他并不恐惧死亡,这本就是他预想得到的结局。
他对陈司机说:“连累你们了。”
既然他这个身份要保持到死的那一刻,那他身边的人就都要保持下去,所以“司机”、“太太”、“小太太”,都要有,都要在。
燕燕能离开,是因为有吴小萍这个替身。
还因为她是他的妻子,相比他而言,她不是那么重要。
所以才保下她的一条命。
陈司机笑着说:“这有什么?能跟苏先生同赴黄泉,我的荣幸!”
苏纯钧在写完遗书后,第一次去见小太太。
这个女孩子让他惊讶的年轻,却画着浓妆,看起来和当年燕燕小时候那么那么的像。
都是个小孩子啊。
小太太也是第一次见他,吓得差点想钻到床底下去。
苏纯钧不得不再三保证绝无邪念,请她出来,郑重鞠躬道歉。
苏纯钧:“都是因为我,连累你了。”
本来小太太是可以活的,日本人对她不会太关注,只要那天她能逃得掉,日本人事后追捕的可能很小。
但没料到的是日本人竟然把江面给封锁了,那是她逃命的唯一机会。
陈司机不忍让她自尽,把她带回来,也不过是让她多活几日。
苏纯钧悄悄对小太太说:“你哄小陈带你走!他还没娶过老婆呢!”
小太太在苏先生面前连句话都不敢说,对着陈司机却不是如此。
何况,这几日相处下来,小太太不说一颗芳心牵在陈司机身上,至少也有三分之二颗是,
再被苏先生面授机宜之后,借酒意,将陈司机斩于马上。
陈司机:“……”
陈司机差点替苏纯钧把房子点了。
“你故意灌我酒!”陈司机想不到,昨天晚上苏先生与他推心置腹,然后就把他送进了小太太的房间,等他酒醒,木已成舟。
苏纯钧还在外敲门,言称:“恭喜!”
陈司机觉得他这辈子没这么想杀人过。
苏纯钧还忝着脸问:“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你干脆带着两个一起逃吧。”
陈司机举着枪的手在颤抖:“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小太太的门没锁——苏先生故意的!
此时小太太扑出来抱住陈司机的腿,“你恨的是我,你先杀我!”
小太太年轻幼小,可怜可爱,她顾惜性命不是错,临死献身更称不上是错,孤注一掷自然也是合情合理的。
陈司机钢铁意志,却并不是铁石心肠。
苏纯钧按住他握枪的手:“送走她们,再回来陪我。就是不回来,我们也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早晚会重逢。”
第458章 3017
陈司机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于他自己,生与死的选择就已经是一个难题。
为理想牺牲固然是美好的,而他也并不是畏惧死亡,顾惜性命,而是——他认为自己还能起更大的作用!完成更伟大的任务再去死!
而他现在所做的,就只是做苏先生的司机。
他不是讨厌苏先生,也不是看不起他的贡献,苏先生与他在人格上是平等的,完成的任务非常宝贵重要。
他成为这座城市的代理市长,掌握众多情报与要道,帮助我们的队伍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成果。
早期,他也只是一个财政局的小科员。他在时代的推动下,意料之外的获得了国**的青眼,占据要职。
这其中有许多巧合的地方。
陈司机在佩服的同时,也非常的羡慕。
他在暗夜之中时常想像,假如是他成为了苏先生这样的人,他又能做到什么呢。
他也希望可以承担更重要的工作,完成更重要的任务啊。
这是他身为一个人,难以摆脱,也难以诉之于口的渴望。
苏先生把生存的机会留给其他人,自己慨然赴死。
他万分敬佩的同时,也更愿意牺牲的人是自己啊。
——他希望能起到更大的作用!
陈怀民思考了很久,在与自己的上线联系的时候,大胆的说:“我可以做苏先生的替身,我与他身材相似,年龄也相当,苏先生身上并没有什么难以模仿的伤疤和胎记。我做为他的替身死后,他就可以获救了!”
他的上线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怔住了。
陈怀民:“反正我也是要死的啊。何不让我的死更有价值一点呢?日本人反正只要苏先生的尸体,不会追究一个司机的尸体。到时藏一具尸体在屋里假装是我就行。”
他的上线半天不说话,陈怀民渴望的看着他。
他的上线:“你等一等啊。在这之前,你没有什么事需要向我汇报啊?这几天有意外发生吗?”
陈怀民:“……”
——有,我犯纪律了。
他的上线与他相交多年,対他的了解比他亲爹妈都多,见他没有第一时间抢白说话就知道有问题。
他的上线:“看来是有。你暴露了?”
陈怀民:“苏先生早就知道我了。”
他的上线呵呵笑:“我不是说他,早就没想过你能瞒他瞒多久。你也不想想看,他在国**的官场跟那些牛鬼蛇神勾心斗角几年都不落下风,你这样的在他面前就像白纸一样。不过他也不会揭穿你,你配合他工作就行了。”
陈怀民嘴硬:“那就没有了。”
他的上线:“不说是吧。”看来挺严重的。
陈怀民:“我就不说。你能拿我怎么办?”
他的上线:“哟,还挺复杂?不会是跟男女之情有关吧?”
陈怀民:“……”
他的上线看他脸色都变了,赶紧安慰他:“我还不了解你?你又不会贪污受贿,要是误杀了什么人,你刚才一进门就该対我承认错误了。那这一排除,就只剩下男女关系了。说说吧,是苏太太?”
祝玉燕风姿不凡,爱国爱民,情怀热烈,实在是一位难得的佳人。
他的上线第一个就怀疑祝玉燕。
他一直很担心陈怀民会在长久的相处中暗恋上她。
陈怀民冷笑:“我要是真跟苏太太有首尾,你今日还能看得到我?”
苏先生早就安排他跟着苏太太一起上飞机了。
苏纯钧这家伙才不会有良心呢,他要是真敢対祝玉燕动心了,苏纯钧肯定会算计他成为保护祝玉燕的一面盾牌。
介时,他的爱情,就会成为最可靠的保护。
他的上线慢吞吞的说:“那也不会是吴小萍了。”
陈怀民:“……”
他的上线温柔的劝哄:“你自己坦白,我的报告就好写一点。”
陈怀民:“……”
陈怀民坦白了。
其间大骂苏纯钧没有良心!
陈怀民:“他跟我说心里话!我太高兴了!我以为我在他身边这么久,两个人也算是战友了,同袍啊,那这会儿说心里话,都要死了,谁还会提防啊!”
他的上线:“是是,别生气啊,他啊,唉,行止上略有小节,这都是国**污染了我们的干部!他的心是好的啊。都怪国**的官场风气不好,带坏了他。”
陈怀民气愤的说:“我要救了他,让他这辈子都觉得対不起我!都在心里记着我!”
说罢就期待的看着他的上线。
他的上线:“你怎么还记着这个事呢。我跟你说,这个要等通知,要是没通知,不许你乱来啊。”
陈怀民不解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非要他死在这里啊!他也可以不死啊!日本人都要进城了,国**也放弃他了,我们也要放弃他吗!”
他的上线:“胡说八道!你这是在怀疑什么!”
陈怀民闭紧嘴,神色仍是不服。
他的上线叹了口气,抚着他的肩说:“你不要钻了牛角尖,我相信,组织上是有用意的,只是你跟我,都不知道原委。我们要相信组织。”
陈怀民垂头丧气的回去了。
他出去买药买报买了这么久,回来后,苏纯钧按例要关心一下,一看他脸色沉重,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让他好好休息。
看来是挨骂了。
小太太亲手做了面汤,用小碗盛着,端给众人。
细滑的面汤放了一点点的糖,打了一个鸡蛋花,是现在这样的环境里难得的精细食物了。
苏纯钧端了两碗,上楼与“太太”分食。
听到楼上“太太”再次砸门跺脚尖叫的动静后,就知道苏先生已经进屋了。
楼下就只剩下陈怀民与小太太在桌上。
小太太坐在桌尾,自己静静的喝汤,不敢往陈怀民那里看一眼。
陈怀民也无话可说。
他不可能放弃苏纯钧这个任务対象,只为了把吴小萍和小太太送出去而离开。她们两人的性命固然重要,但苏纯钧是他的任务。
任务是最重要的。
几口喝完汤,陈怀民就先走了。
他不想给她太多的期待。
恨他吧。
他是一个冷血的人。
夜色渐深,黎明到来。
今天就是日本人约定的时间了。
这座房子里的四个人都是一夜未眠。
苏纯钧站在窗户前,把窗户打开了,尽情的欣赏了一下日出。
不及他在家乡的山野间看到的美。
也不及他乘船归国时,在海上看到的美。
但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个日出了。
他才想起,他从末来得及与燕燕一起欣赏这世间的美丽,走遍这大好河山。
他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春节的早晨,他到祝家来,燕燕在阳台上梳头,张妈在厨房,早饭的热气扑出来,客厅里是看报纸的祝女士与看画报的祝玉蝉。
街上车水马龙的市井声传上来,却是最美好的音符。
太阳跃出地平线,金灿灿的。
它渐渐升高,就渐渐不可见了。
这座城市,阴沉死寂。
它什么时候才能重新焕发活力呢。
什么时候才能将这些侵略者都赶出去呢。
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什么时候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畅快呼吸呢。
他多希望燕燕在这里啊。
因为她一直是如此的坚信着。
——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她就是他心底的信念最坚定的支持者和信奉者。
他站了一会儿,感到腿都僵了,就去打开门。
陈怀民站在外面。
苏纯钧笑着说:“等我死后,你把房子点了,拐了这两个女人逃走,这是很合理的。”
陈怀民冷笑:“很合理。”
苏纯钧惊喜:“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陈怀民的心底漫了一股悲伤,他避开他的视线:“嗯。”
苏纯钧接着就用力拥抱了他。
这火热的怀抱的主人,今天就要死了。
陈怀民的心底涌出一股不平,一股不忿,和无边无际的不甘。
他推开了苏纯钧。
“去吃早饭吧。”
今天的早饭仍是面汤,还蒸了包子,就酱。
鸡蛋没那么多,要省着吃。
苏纯钧:“把鸡蛋煮了吧,也没几个了,让小陈下午去买。”
小太太看了陈怀民一眼,说:“还有四个鸡蛋,全煮了吗?”
苏纯钧笑道:“都煮了,正好一人一个。”
鸡蛋煮好,苏纯钧高高兴兴的剥了,就着酱吃了。
“鸡蛋配上豆瓣酱是最好吃的!”他说。
陈怀民冷笑:“上回你说鸡蛋配酱瓜最好吃。”
苏纯钧不生气:“鸡蛋配什么都好吃。行了,你们吃吧,我去看看太太。”
苏纯钧上楼给吴小萍送饭。
几天下来,吴小萍已经不太怕他了,只是还不肯跟他坐在一起吃。
苏纯钧就让她吃,自己站到一边去。
他走到祝玉燕的梳妆台前,打开抽屉,看到里面有一个珐琅檀木梳子,拿起来放到了怀里。
吴小萍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
苏纯钧対她说:“你要听陈司机的话。”
吴小萍抬起头,有些茫然,有些不解,她迟疑的摇了摇头:“我不能听。”
苏纯钧温柔的说:“这是为了保护燕燕。陈司机是燕燕的司机,替燕燕开过许多次的车了。假如你坐到他的车上,一定不要忘了继续假装燕燕,假如你演得不像,就有可能被人看出来。”
吴小萍被说服,只是不明白原因,她点点头。
苏纯钧再三叮嘱:“你要演得像一点。燕燕在陈司机面前时可不会大叫,也不会像个疯婆子似的,她是很有风度的。”
吴小萍犹豫了一下,她表现得这么夸张是为了不让人看出她与祝玉燕的不同。但苏先生说得也很有道理,二小姐那么美,又那么优雅,対着外人,确实不会太不像样子。
吴小萍:“可是……”
那万一被人看出来了呢?
苏纯钧给她出主意:“你可以用丝巾把脸蒙起来啊。”
有道理。
吴小萍在苏纯钧出去后,就在房间里找到丝巾,対着镜子学习怎么把脸包起来。
苏纯钧安排好之后,就去厨房搬柴油。
要把这幢房子烧掉可不容易啊,这么大,怎么烧啊,唉。
陈怀民过来帮忙。
苏纯钧谢谢他。
这一谢,陈司机就气得跑另一层去浇油了。
唉,小陈这脾气真是越来越不掩饰了。
苏纯钧浇一会儿,歇一歇。浇完一桶,还要再去厨房搬。
——官邸也太大了!
苏纯钧干一会儿就脱了上衣,只穿背心站在楼梯口,跟同来搬柴油的陈司机说:“你说,这地方怎么盖得这么大?”
陈司机看都不看他一眼!
直到柴油用完了,还有楼层没浇到。
苏纯钧直起腰说:“算了,也不用非要每一层都有,烧不干净也没什么,重点几个房间能烧起来就行了。”
满屋都是柴油味,小太太和吴小萍当然都闻到了。她们俩的房间门早就关起来了,不让她们出来。
两个人都在屋里叫起来。
吴小萍很快控制住了自己,小太太就吓坏了,以为要烧死她,开始叫陈司机,又対着苏纯钧求饶。
苏纯钧対陈怀民说:“进去看看,别让她吓坏了。”
陈怀民恨得牙根痒痒:“我不去!要去你去!那是你的小太太!”
苏纯钧只好自己去。
他一进去,小太太就冲过来対他磕头,语无伦次,対着他赔礼道歉说不该偷人,又说想上吊不想被烧死。
苏纯钧赶紧安慰她说:“不烧你,不烧你。这都是小陈太笨把油桶弄倒了,不是要烧你。”
不过小太太看起来也没相信多少,她本来就年纪太小,一开始愿意自尽是没想清楚,经过这几天之后,取死之心已经不再坚决,只是不敢反抗,只能哭求。
苏纯钧本来就不想让她死,看她这样,更加不忍。
出来就対着陈怀民横眉冷対,指着他说:“你自己进去看看!造不造孽啊!那么小一个孩子,逼人家去送死!你给我把人送出去!送出去后你自己爱死不死!”
陈怀民被兜头一口锅砸过来,无处辩解,好像是他要逼人去死的。
当时确实是有预计到会有牺牲的可能,但是也是安排了逃跑的路线的,只是没有逃掉啊。
现在变成这样是不幸,但他不是存心的啊。
苏纯钧从前几日的温柔脉脉,突然变成今天的冷酷无情,一个劲的逼陈司机:“你给我把人送出去!现在就送出去!”
陈司机哪里提防得了这样翻脸无情的家伙?被逼得无话可说,又无法辩白,不敢答应,也不敢不答应。
陈司机喃喃道:“你不是说等你自尽了再让我给拐出去的吗?”
苏纯钧揭开真面目,冷笑道:“我怕你是哄我的,现在就去把她们送走!”
陈司机不说话。
苏纯钧:“我可以答应你,等你回来再自尽。”
陈司机哑口无言。
——苏先生仿佛让了很大一步。
——但他为什么觉得他根本没让步!
果然是官场的老油条!
陈司机就这么被逼着,去开了车,把吴小萍和小太太都从屋里牵出来,拉到车上。
其间,吴小萍想反抗挣扎,都因为想到苏纯钧的话而不敢太过分。
小太太只想対着陈司机道歉哭诉。
陈怀民被这两个女人缠着,本就不够灵活的脑子更加简单。
看到他们坐上车远去,苏纯钧在楼上放下了心。
去吧,朋友,愿你们一路平安。
第459章 3018
陈怀民早就想好了,把这两个女人送上火车,他就必须回去了。
他不可能真的一直保护她们俩。
而将苏先生弃之不顾!
虽然把她们送到火车站也不等于就是救了她们的性命。在这样的世间,哪有百分之百安全的地方呢?
哪怕是苏先生将太太送上飞机的时候,也没有抱着她长命百岁的想法。
不过是逃了眼下必死之结局罢了。
或许命运会在下一个路口设下障碍。
不过观者看不到,自取其心安尔。
他,也只能将她们送到火车站了。
陈怀民将车开得飞快,一边对这两个女人说。
“一会儿到了火车站,我带着你们俩挤上火车,然后你们就自行逃命去吧。”
小太太,闺名玉秀,是个秀才家的女儿,父亲是银行的收发员,是个铁饭碗。
但是某一日,银行要让他们去送一车信件行李,被帮派当做押运车给劫了,车里的人全死了。抱着一箱信的玉秀父亲因为不肯放下箱子,被打得头都烂成了个西瓜,据说眉毛眼睛都不见了,全打烂了,人,当然当场就死了。
银行出了二十块的抚恤就不管了。
玉秀的妈是个小脚女人,稀里糊涂没什么脑子,丈夫一死,她整个人就没有了半点主意,竟然叫邻居哄着先卖了小儿子,又卖了玉秀。
后来家里的事,玉秀也就不知道了。
而她甚至也不知道该怨谁。
因为她自己也是个糊涂的。
弟弟突然从家里不见了,她问妈妈,妈妈说,弟弟叫人领去了,她还不明白,什么叫“领去了”。
然后又有一日,妈妈让她跟着人走,她就稀里糊涂的被邻居给领走了。
从家里,到书寓,见到了另一个“妈妈”,她都还不懂自己是被妈妈给卖了。
书寓里的妈妈说,她这里是干净地方,不比那脏地方什么男人都接,她这里来的都是仁人君子。
她当然不愿意去服侍什么仁人君子。
“妈妈”为了叫她死心,就把她和弟弟被亲妈卖了的事告诉了她。
她当然不相信。
“妈妈”就说她是个糊涂孩子。
“我也犯不着拿这个话来哄你。你自己想一想就明白了。难道你是被人绑着送进来的?难道不是你自己走进来的?难道不是你妈把你交给旁人的?”
玉秀回忆一下,确实是这样,但她仍是不相信。
她争辩道:“我妈那是叫人给哄了!她不懂!她要是知道我是被卖到这种地方来,她肯定不愿意!”
“妈妈”就笑:“傻丫头!你妈再傻也是嫁了人的!她比你知道你被卖进来是干什么的!她要是连人事都不知道,你跟你弟弟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玉秀就哑巴了,可她仍是不信,她知道自己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要说她是个狠心冷血的女人,那这十几年的疼爱难道都是假的吗?
玉秀只能不停的说:“她肯定不知道……她就是不懂……她太糊涂了……”
“妈妈”见她这样,叹了口气,笑着对她说:“就当你说的是对的。你妈不是存心要卖你进脏地方,只是让人骗了。”
玉秀就连连点头。
“妈妈”冷笑着说:“可为什么不是她自己被卖进脏地方呢?”
玉秀傻了。
“妈妈”的手指重重的按在她的额头上:“明白了吗?要是她真傻,那就是她自己被卖进来,不然也是她跟你一起被卖进来。现在是你自己被卖进来了!傻的是你不是她!”
“我这楼里,十个有八个都是亲爹妈亲兄弟卖进来的,个个都不信。我只说一件事,就能看穿人心。你只要想一想,现在是你倒霉还是她倒霉就行了。你自己倒霉进了这里,就别替她操心了,人家比你精!”
事后,玉秀多次回忆当时家里的情形,还有早就面容模糊的妈妈和弟弟。虽然总是被书寓的“妈妈”打,虽然楼里像她一样的女孩子有很多,但她仍是觉得,妈妈并不是故意卖了她的。想得多了,她就自己替当时的妈妈设想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可能。
可能,邻居对她说,要给孩子们找个好地方有饭吃,因为当时家里已经没有饭吃了,那二十块钱办过葬礼后就不剩什么了,家里还有每月都要交的房租水电,还有粮店米店烟铺的欠款。
玉秀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她只知道每个月,妈妈都要算账,算一算家里还欠多少钱,还了多少账,算完就要叹气,抱着弟弟对她讲:“以后你嫁人,要嫁个有钱的,越有钱越好。”
“可惜家里没钱,给不了你多少嫁妆。”
“可惜我找的男人也没本事,没能耐,赚不了大钱,也就只是饿不死。”
玉秀一开始还跟小姐妹说,再后来就再也不说了,因为她不想再看到小姐妹们看傻子一样的眼神,不想再被她们在后面说“瞧那个傻子”。
她不傻。
想起前事,玉秀忍不住抓住陈怀民:“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你要把我们丢下?”
陈怀民:“撒手!我这开车呢!”
吴小萍赶紧把玉秀拉回来,发现玉秀浑身都在发抖。
她把玉秀抱在怀里,哄小弟弟一样哄她,拍她的背。
玉秀就紧紧贴着吴小萍,紧紧抓住她,像一只落水的小猫。
陈怀民看了一眼吴小萍,觉得这是个能讲通的,就说:“到了火车站,你们上了火车,就各安天命吧。日后……各自保重吧。”
吴小萍抱住玉秀,再看陈司机,想说话,又顾忌许多。
她有自己的任务,当然不能离开。可是当着陈司机和玉秀这两个无关者的面,她当然不能坦白自己的任务啊。
吴小萍端正的说:“你要把我送回去再行。我不能离了苏先生。”她顿了顿,不是太坚定的说:“我是太太啊。你要听我的。”
陈司机就从后视镜里看她。
玉秀没见过真正的祝玉燕,只从报纸上看过照片,虽然一见吴小萍就觉得不像,但觉得可能是化妆的关系,何况吴小萍现在又包着头脸,看不清五官。
玉秀就说:“对了,你怎么把太太也带出来了?”
陈司机:“……”
当时他肯定不能对玉秀说是祝玉燕要逃走,只说是有个任务,需要她做掩护,掩护的当然是苏先生。
玉秀到了官邸后,只见过吴小萍关起门发大火,骂苏先生、骂陈司机,这么威风,肯定就是真正的太太。
玉秀自己想通了,就又问:“苏先生想让太太逃命?他真是个好人。”
陈司机:“……”
吴小萍:“……”
玉秀感叹完,转过头劝吴小萍:“太太,苏先生好心送你逃命,你不要辜负他啊。”
陈司机赶紧跟着劝:“对嘛,太太,这都是先生的好意,你不要辜负啊。”
吴小萍想起苏纯钧让她不要露馅,只好继续装太太的口吻发言:“我是太太,当然要回去陪着先生。”
陈怀民觉得自己需要想一想该怎么劝。
玉秀已经感动了,说:“你要跟他同生共死……你们的感情好深,他想救你,你却愿意陪他一起死,你们都是好人……”
吴小萍:“……”
她觉得有些尴尬,只好抱着玉秀拍一拍。
玉秀对陈怀民说:“太太想跟先生一起殉情,你要不然还是送她回去,也成全了她的一片真情。”
陈怀民头疼道:“你不要添乱了。”
他是在书寓里找到的玉秀,一来是她年纪小,他当时不忍心就赎了出来,二来是这孩子傻呼呼的,自有一股痴劲。她当时一心一意的觉得卖了她的妈妈是被哄骗了,见到他被他哄两句就当他是好人,被赎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看妈妈在不在家。
他给她讲我们要打倒帝国主人侵略,要解放全中国,要帮助所有的穷苦人,她就马上相信了他,还身体力行的去街上捡了一老一小回来,然后把他说的全都给这一老一小说了,把这一老一小也给洗脑了。
陈怀民本来的想法只是找一个女孩子,当一下苏先生的外室。至于苏先生本人来不来不重要,只要名声在外,也不必让小公馆的小太太出去见客,简单一点就行。等事情结束了,不需要这个人了,小太太自然是去哪里都可以,回家乡也可以,说她嫁人了也可以,总之,小太太的消失是比较简单的。
他会去书寓找人,也是想着找一个有点风尘味的女人,偶尔需要拖出来露一下面的,让人一望而知。
不过,玉秀虽然在书寓学会了化妆喝酒打牌,却并没有因此变得世故,她仍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苏先生设这个小公馆,自己从来不去,他这个司机却要一天跑好几回。
他开始以为玉秀必是个在男女之事上一点就透的,来演这一出戏并不难,事成之后让她自己走了就行,她必定是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后来就发现不是这样,她的脑子太简单了。
在家里的时候也没读过书,只是被关在家里做家务,当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被卖到书寓后,书寓的“妈妈”为了教她们,也是为了带坏她们,就拿男女之情的书本戏剧教她们,每日不是唱曲就是听戏,日日就浸在那男女之爱里头。
那些东西里有什么好东西呢?不是教人私奔,就是教人月下相会,私相授受。仿佛女人这一生,最要紧的就是在大好年华遇上个男人,然后与这男人一番亲亲爱爱之后,等这男人高中发达了再回来接她。
若是爱情不成功,那就只好自尽。
似乎达成爱情的路只有两条:私相授受和自尽。
他就开始教玉秀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主义,什么是理想,什么是为了理想而奋斗!
玉秀很快就出师了,从满脑子情情爱爱,开始讲起“为了拯救百姓,我可以牺牲自己!”这样振奋的话。
他觉得玉秀是有救的,她是可以摆脱旧命运,去迎接新命运的。从此后,她不会再以找一个男人来当做人生目标,而是会以解放全中国,拯救百姓当做人生目标,这是多伟大的一个转变啊!
不过有时候,她还是会冒出一点傻气,难免觉得男女之情是重要的。
比如那一晚。
比如现在。
陈怀民叹气,把这样的玉秀独自一人放走,他肯定是不放心的。
但现在看到吴小萍和她在一起,他又觉得其实是可以放心的。
他不知道苏先生是怎么哄骗吴小萍的,显然现在吴小萍仍在坚持扮演太太,他就顺水推舟:“太太,你不要辜负先生的一番苦心啊。你走了,他就能放心了。”
他对着吴小萍使眼色,仿佛这暗示中包含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陈怀民:“太太,你明白吧。这都是先生的安排。”
吴小萍不明白,但她觉得祝二小姐此时肯定不会说不明白,那她就只能表示明白。
陈怀民:“太太,你要听先生的话啊,先生的安排是最好的。你想一想,你这一走,就安全了,先生那边的人就找不到你了。”
吴小萍:“那他们找不到我不就坏了吗?”
那不就被人发现二小姐不见了吗。
陈怀民发现这车上没脑子的不止一个啊。
他只好继续暗示:“太太,你想啊,你现在不见了,那些人只会觉得你是现在不见的,明白吧?”
祝玉燕是一周前不见的,这就是时间差啊。而且你们走的路线都不一样啊。
你要是为了保护祝玉燕,这不是正好吗。
吴小萍:“我是现在不见的?”
陈怀民:“……”
这叫一个费劲啊!
幸好,这点时间里,火车站到了!
陈怀民正打算停车,突然就看到有无数的人往里跑,像一股股浪潮,拼命往火车站里跑。
奇怪,平时是有日本兵维护秩序的,他们人呢。
陈怀民把车窗打开,往外一探头就闻到了火药味!
火车站里有爆炸!
官邸中,苏纯钧坐在电报机前,接收最后一次电报。
但这一回却跟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上面只有一串极短的电码。
翻译过来是:准备撤离。
苏纯钧捧着电报条,震惊的都站起来了。
他要撤离了?
第460章 3019
苏纯钧把电报码烧掉了。
然后按照规定,把电报机给拆了,把重要的零件毁得干干净净,拿小锤子并铁条搓一个个磨。
拆完毁完,他又开始整理办公室里的文件,不管是什么,全都抱到厨房的大灶里烧干净。
万幸这里还有存着的柴。
就是为了防止不小心飘个火星子再把外面浇好的柴油点着了,他也跟着白白完蛋,又去外面铲了土来,把厨房外面浇好的柴油全给盖了。
文件烧光,就没有别的事了。
苏纯钧回到自己和祝玉燕的卧室,这里还留着不少她的东西。
衣饰鞋袜大半都没有带上,她平时爱用的东西也都留下了。
他坐到她的妆台前,打开那些小盒子一一的看。
有她在慈善基金会时用的小章,还有当年唐校长亲制的公章,还有她特意找人做的有英文、日文的假章,显得这个慈善基金会十分的厉害,立足国际,放眼未来——这是燕燕的原话,也是她写在慈善基金会上逼人捐款时的名言名句。
他不由得笑了笑,将这些章都取了出来。
反正他不能带自己的章走,就带她的章走吧。
剩下的就没有什么了。
她除了祝家的珠宝,只带走了他送给她的那串碧玺珠串,还有他送的手表和钢笔,还有一副祝女士给她打的金项链和金耳坠。
她的珠宝本来就不多,他这个丈夫,真是不合格啊,没叫太太穿金戴银,太太身上值钱的东西,竟然全是娘家给的。
苏纯钧坐在妆台前发了一会儿呆,又在这屋里转。
这屋里还有她身上的香气。
她不爱用香水,平时洗浴也只用肥皂。祝女士在时,用的是去药店打好的珍珠粉做的珍珠蜜,那时他就想,等她嫁给了他,也不会让她连家里常用的珍珠蜜都用不了。
结果真没让她用上。
仔细想想,她嫁给他之后,没享过什么福,罪倒是受了不少。
平常女人在家里不过是与妾或丫头争风吃醋,烦的也只是老爷爱沾花惹草。她却担心的是全家会不会突然送命,日本人会不会打上门这样性命莜关的事。
他算什么好男人?好丈夫?
他不是啊。
一个男人,连给妻子安稳的生活都办不到,还要连累她,他有什么资格去要一个家庭呢。
苏纯钧捧住脸,泪水渐渐从眼中滑落。
——他这一撤走,这辈子,可能就再也见不到燕燕了。
生离与死别,哪一个更痛苦?
他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只能强迫自己去放下,去相信燕燕会好好的。
他现在可以活下来了,却离燕燕更加遥远,更加无法触及她。
而且,她可能根本不知道他还活着。
她可能以为他已经死了。
苏纯钧坐在床上,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样。
他空荡荡的,不知道自己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直到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他连忙振作起来,走下楼,就看到陈怀民带着两个女人又回来了。
苏纯钧:“……”
苏纯钧大骂:“你个蠢货!”
他上前就抓住陈怀民:“你是蠢到了什么地步?怎么又把她们带回来了!”
陈怀民浑身都是土是汗,他从苏纯钧手里挣出来,大骂:“你当我想啊!火车站被炸了!那里都暴动了!我敢让她们俩个上车吗!上去她们就能被人给撕了!不带回来能怎么办?能扔半路吗!”
苏纯钧:“火车站被炸了?”
他看了一眼吴小萍和玉秀。
吴小萍脸上包的好好的丝巾已经拆了,可能逃命的时候包着丝巾不方便。
玉秀吓得躲在她身后,瑟瑟发抖。
苏纯钧知道玉秀是从妓院出来的,怕男人,他也轻易不敢靠近她,就是怕吓着她了。
他把陈怀民拉到一旁问:“谁炸的?”
陈怀民:“我怎么知道?日本兵是已经被炸弹给袭击过了,退了,可能一会儿还会增兵过去。火车站里现在是乱得很,人都在往火车上跑。”
苏纯钧惊讶道:“火车还在开?”
陈怀民点头:“有人在开火车。我觉得火车也没那么难,往里填煤就行了。”
就是火车现在开得非常慢非常慢,所以百姓们都在跟上车跑,都在拼命想爬上车,人都跟蝗虫一样往上摞,一层层的。陈怀民觉得压在最底下的人估计已经没气了。
正因为这样,他才不敢把这两个女人送上车的。她们俩手无缚鸡之力,脑子也不好使,回头上了车不是被人害了,就是被人拐了。
苏纯钧没有跟他说电报的事,那是给他的情报,不是给别人的,他当然没有权力去泄露。
他看了看两个女人,有了一个主意。
他对陈怀民说:“我决定逃走。”
陈怀民:“……”
陈怀民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好使了。
几个小时前,苏纯钧一心求死,还把他们三个给想方设法的骗出去。
几个小时后,他一脸坦然的对他说打算逃走。
这是让人换了芯吧。
苏纯钧叹气:“我还是想活下去啊。”
陈怀民往吴小萍和玉秀那边看了看,觉得苏纯钧这是当着她们俩的面不好说真话。
可他也不知道这该怎么答啊!
他总不能说“好啊好啊,我支持!”。
万一苏纯钧是真想跑呢!
那就该由他来枪毙他啊。
他这个保险,不止是为了保护苏纯钧,也是为了保证他不会背叛,保证他不会投降,转到另一边去当卖国贼。
陈怀民现在就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把枪拿出来准苏纯钧的头来一下。
他就盯着苏纯钧的脸看,希望能看出点什么。
苏纯钧对他眨眨眼。
——看来确实是有问题的。
陈怀民私心里并不相信苏纯钧在这几个小时里就突然决定改弦易辙了,他觉得这人要背叛,怎么说也要有一定的时间来心理转变,总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吧。
总要纠结个十天半个月的吧。
他既然相信苏纯钧的忠心,就决定暂时先配合他,看看他想干什么。
苏纯钧拉着他,再对那两个女人说:“这样,我们先换一身衣服,这一身不方便逃命。”
于是四个人都去换了衣服。
得益于祝玉燕搞的慈善捐衣,所以家里是有不少旧衣服的。苏纯钧和陈怀民都有意识的留了几件给自己用,防着万一有需要。
苏纯钧当然还给祝玉燕留了。
于是吴小萍和玉秀两个人,一个穿男装,一个穿女装。
苏纯钧和陈怀民都换好衣服后,这就是三男一女准备逃命。
苏纯钧打了几个包,一人让背着一个。
两个女人都背在胸前,因为她们走在中间,更需要防备来自前方的枪。
苏纯钧开路,也背前面,陈怀民断后,包背在后面。
四个人先离开,然后苏纯钧再拐回来放了火。
刚开始起火,肯定不可能瞬间变着起来。
苏纯钧从楼上开始放,一层放一把,但就算是加了油的,要全烧起来至少也要一个小时。
他重点烧的是他的书房,还有两人的卧室。
然后就离开了。
等他回到另外三人所在的地方时,官邸的方向才慢慢升起了一股烟。
陈怀民走在最后也是为了观察苏纯钧是真想跑还是假想跑。
万一他是真的想跑,那他就只能大义为重了。
苏纯钧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发现陈怀民的眼神不对,他就带着这三个人在这座城里兜圈。
兜着兜着,吴小萍和玉秀两个女人先是晕头转向了。
陈怀民倒还是能认出来方向。
这是以前使馆街的方向。
现在因为日本的关系,大多数的使馆都空了,大使们都回国了,这里也没人了。
倒是不远处的教堂里还有香火。
苏纯钧让他们在这里等着,他去教堂一趟。
陈怀民拉住他问:“你去教堂干什么?”
——你不会是美国人的走狗吧!
苏纯钧看着这个傻大个,又想笑,又想再抱抱他。
他悄悄说:“我去找地方安置她们俩。”
陈怀民看了一眼这两个女人,担心道:“把他们交给外国的神父?这不行,那神父也是男人,外国人更没长良心。”
苏纯钧的声音压得极低:“那是中国人。”
他眨眨眼。
陈怀民明白过来——那里,难道是苏纯钧的联络点?
竟然在使馆街里!
这个地方真是太隐蔽太安全了。
他这才放心的让苏纯钧过去。
他看着苏纯钧径直往那个教堂去的,走远了就看不到影了。
半个小时后,苏纯钧没有回来。
陈怀民不放心,让两个女人在这里藏着,他过去看一眼。
他小心翼翼的靠过去。
慢慢靠近。
走近——嗯?这门怎么是封着的?
陈怀民的心砰砰砰的跳起来!
他赶紧跑过去。
没错!教堂的门和窗户都用木板封起来了!
教堂也早就没人了!
苏纯钧呢!
陈怀民抱着不可能的期待在教堂附近找了一圈。
苏纯钧跑了!
他跑了!
他这个孙子跑了!
陈怀民气得都要爆炸了!
不过那边还藏着两个女人在等他回去。
于是他平一平气,黑着一张脸回去。
找到这两个女人,不敢说发生了什么。
他说:“你们跟我走吧。”
玉秀乖乖点头:“好。”
吴小萍:“刚才苏先生走了。”
玉秀:“他来了又走了。”
陈怀民:“……”
这孙子虚晃一枪!看他过去,他转了一圈又回来,然后还是从这边跑的?
陈怀民虎视眈眈的盯着这附近的街道,当然什么人影也没有,也看不到了。
玉秀:“他还有话给你。”
吴小萍:“对,他让我们告诉你。”
陈怀民:“是什么话?”
吴小萍:“他说珍重。”
——珍重。
陈怀民愣了几秒,抬袖子抹了下脸,拉住这两个女人:“走吧,你们跟我走吧。”
他的任务目标彻底消失了,那他就只能管这两个女人了。
苏纯钧,你最好没事!
你最好是活得长长久久的!
咱们日后再见!